成名的代價
林郁婷成功打下台灣拳擊隊史第一面奧運金牌,回台後幾乎天天都有行程,甚至一天都不止一個行程,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群眾熱情擁戴……
無論在台灣哪一隅鄉鎮宮廟或劇場,當知名歌仔戲演員、明華園戲劇總團當家台柱小生孫翠鳳登場的舞台,台前總會有一排相機大砲團,整齊劃一地按下清脆快門,外加源源不絕的尖叫聲,讓人誤以為走進巨星演唱會。
他們沒有正式的官方後援會或組織,就只是一群愛孫翠鳳,喜歡孫翠鳳的人們,不分年齡性別,因她團結、因她凝聚,陪著她南征北討內外台風雨、為她留下美好時刻。
康芮颱風過境後的週五,距離台南廟宇晚上7點的演出還有6、7個小時,已有人頂著烈日到場,在戲台前的紅色塑膠椅上安頓好工具,佔好位置。
來自高雄的大砲團成員之一小嘉靦腆地說:「我只能休半天,下午才到。」年紀輕輕的她追星資歷不容小覷,從國小一年級被孫翠鳳迷住至今,戲齡超過20年,被其他朋友戲稱「出道早」。
小嘉的阿嬤和媽媽都是歌仔戲迷,得知明華園要來住家附近演出時,便把全家拉去看戲,「我以為她是男生,長得很好好看,那天還有機會近距離拿書給她簽名,人又非常親切,第一次看歌仔戲就喜歡她」,再加上電視熱播的葉青歌仔戲《皇甫少華與孟麗君》,孫翠鳳在劇中女扮男裝的「孟麗君」英姿,讓小嘉更加著迷。
那時網路和GPS還不普及,要靠報紙和傳單才能查明華園的演出消息。小嘉一家戲迷每週都追著孫翠鳳四處跑,甚至演出前一天,爸爸便拿放大鏡研究路線,沙盤推演開車路線。
後來,小嘉全家出現頻率高到連孫翠鳳都很難不注意到他們。親民的孫翠鳳常在事前排練到台下和戲迷噓寒問暖,小嘉笑說:「她想說奇怪,怎麼到哪裡都會遇到這家人,尤其還有看起來像學生的我,就被孫老師警告不准請假來看戲。老師喜歡我們來看戲,但份內的事情得做好,該讀書就要好好讀書」。
回想自己最瘋狂的事蹟是大學畢業那年,小嘉曾追著孫翠鳳去綠島演出3天、一回本島,又馬不停蹄去台中看明華園公演3天,「被孫老師發現後又被念,你怎麼一整週都沒去學校。我趕緊澄清,不,我是為了這趟行程提前把學分修完!」
小嘉說,連續10天看孫翠鳳演同一部戲都不會膩,尤其歌仔戲很重視與觀眾現場互動,「孫老師非常敬業,不只每次演技都有新鮮之處,更是場場到位。那份工作熱忱會鼓舞我,每當我坐在辦公室覺得疲憊時,就會想到她風雨無阻、不斷克服自己的表現」。
和小嘉一樣、阿力斯也在學生時期被孫翠鳳的英姿吸引。然而,家人希望她專注學業,不太讓她去現場追星。為親眼目睹偶像風采,阿力斯只好使用姊姊淫威,串通好親妹妹,以去同學家過夜讀書之名,行出遠門追星之實,常三更半夜請妹妹騎腳踏車載她去火車站搭車。
有次,她特別想看明華園在中部演出《界牌關傳說》,但結束時間太晚,隔天又是上學日。阿力斯再次動用「外出讀書卡」,偷偷把校服和必需品塞進簡便的過夜包,避免家人察覺她遠赴外縣市。
看完戲後,抓準週一早上7點抵達高雄的火車,準時出現在學校,「這些經歷讓我現在出差時,行李都能簡便至極。」即使瘋狂追星,阿力斯仍保持學業成績穩定,笑說:「成績掉下來的話,家人會說這都是孫翠鳳的錯。怎麼可以,喜歡孫翠鳳的人一定都是優等生,我後來還當上老師呢!」
阿力斯任教期間,孫翠鳳的義演活動還能成為介紹台灣傳統文化、歌仔戲的最佳教材,成為學生未來留學時和外籍朋友分享交流內容。
當學生眨眼著大眼好奇老師怎麼會喜歡傳統戲曲演員時,阿力斯能驕傲介紹,孫翠鳳外表不僅長在自己審美觀上,她從28歲才開始從零學台語、歌仔戲,不怕困境苦苦磨練,最終達成明華園當家台柱的人生經驗,就像是她的人生楷模。
「當我遇到挑戰,就會想跟上她的步伐。孫老師不斷地自我突破讓我相信,跨出舒適圈其實並不難,也讓我敢於探索不同的職涯。」阿力斯笑道,這些年來,孫翠鳳始終如一,像她人生道路的明燈,也讓她有機會和學生分享這份影響深遠的文化熱情。
當你以為歌仔戲的戲迷應援偶像方式只有尖叫、掌聲和快門聲嗎?遠遠不止,從孫翠鳳名字的關東旗、燈牌,團服到印有她俊俏扮相的旗幟,親筆字樣的發光手環,各個齊全,全套排開氣勢十足。
在近期堪稱各大知名歌仔戲團拚台大會師的《1624》大型戶外歌仔音樂劇現場,孫翠鳳戲迷低調串連,將上述應援「家私頭仔」準備齊全,更提前場勘最佳觀眾席,確保偶像能看見他們的支持,甚至連兩天10多人輪班連夜排隊,就為讓心愛的孫翠鳳做足面子、輸人不輸陣。
阿力斯笑說,原以為喜愛傳統戲曲的粉絲應該只需要在戲台下嗑瓜子、吃雞排悠閒地「贊聲」。沒想到,為遵守主辦方不准搭帳篷或露營夜排的規定,他們熱血到直接睡在路邊排隊,「想到孫老師生病還這麼拼,我們也要拼了!」
小嘉也分享,朋友們起初對她追孫翠鳳很驚訝,但偶爾有演出來到住家附近時,朋友們也會好奇湊熱鬧,還回饋「這和印象中的傳統歌仔戲不同,很有趣耶」。如今朋友們早已對小嘉的行徑見怪不怪,笑稱她和追韓星、泰星的粉絲一樣瘋狂,小嘉則笑回:「還真的上網學了不少他們的應援技巧呢!」
這一切驚人動員的背後,並沒有任何正式組織或粉絲後援會,全靠戲迷私下聯絡,透過一通通電話、一封封訊息串連成行。
戲台下經常碰面的熟面孔們,彼此志趣相投,久而久之便成了追星夥伴,常一起揪團吃飯、開夜車追星,無償籌備應援。從孫翠鳳生日的驚喜蛋糕、彩旗,到呼應劇目的魚型氣球,到今年《1624》的大型應援企劃。
阿力斯笑著說:「畢竟大家都有工作和生活,不想給誰壓力,但只要知道是孫老師的重要場合,就會冒出『這場不能輸』的念頭,很主動的互相聯絡。」
追星近30年、看孫翠鳳演出超過1400場的玉蓮是這群戲迷的大姊姊,「小嘉7歲時,我已經30歲了!」掐指回推也讓也讓玉蓮嚇了一跳,但她強調,追星和年紀無關,大家都是平等的,所有行為都是以「孫小姐」為中心、想讓她開心,沒有人會強出頭。
看到夥伴辛苦為《1624》夜排,玉蓮自願清晨5點到場替班,讓弟弟妹妹稍作休息,她溫柔笑道:「孫小姐說她喜歡的粉絲是溫暖待人的人,我也希望成為這樣的人。」
當然,玉蓮也曾年輕過,那些徹夜不睡、每場不落的瘋狂歲月她也經歷過。她笑說最衝動的一次,是買房時遇到售屋員遞名片自稱是「孫小姐」時,一聽到「孫小姐」這3個字她像是被雷打到,立刻下訂金,幸好至今還住得很愉快。
從傻瓜相機、類單眼到大砲相機,小畫家到PS、AI,玉蓮的器材和修圖技術隨著追星不斷升級,「如果不追星,存款或許會很可觀,但孫小姐和明華園給我的慰藉,還有結交的這群知心朋友,是無可取代的。」
玉蓮認為,偶像就像一種對愛的培養,而這份愛的回饋給了她無數力量。「有時候,會很怕喜歡一個人很久,多年後她卻爆出不好的事情,那會被大家笑吧。我很感謝孫小姐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熱心公益、樂觀正面,這就是對我最大的鼓勵。」
「你們有後援會名稱嗎?怎麼稱呼你們?」
「哇,沒有耶⋯⋯我們只是想當孫老師最堅強的後盾。」
多年來,這群默默支持的戲迷,看著孫翠鳳從青春閃亮的明華園小生成長為穩重的總團主心骨台柱。年歲增長,她不變的是拼命三郎個性,變得是下滑的體況與病業關。
2016年,孫翠鳳因退化性關節炎動過膝蓋手術;2019年,過勞讓她在家中昏倒兩次。今年65歲的她,在二月《1624》演出前罹患肺炎失聲,連走路都氣喘吁吁,讓粉絲們心疼不已。
「以前我非常害怕、也無法接受她退休,但現在我希望她好好休息。」資深粉絲法老王真摯地說。喜歡孫翠鳳多年,法老王驕傲地分享,她是女性戲迷中第一個用大砲鏡頭拍攝的人。為了留住偶像的每個動人瞬間,她學會攝影,還屢屢獲得攝影獎項。2006年孫翠鳳赴非洲馬拉威義演時,她更受邀擔任隨行攝影。
儘管熱愛孫翠鳳的舞台表現,法老王仍不捨地說:「希望她能對自己好一點。」近年來,由於需要照顧家中長輩,她無法再四處跟著孫翠鳳,但某種程度,也是不忍看到偶像在身體不適時仍拼命演出。「傳承工作可以繼續做,但不必賣命演出。愛了她一輩子,我知道她無法閒下來在家享天倫,但至少減少演出,留點時間給自己吧。」
「我只是一個平凡唱戲的人,能有這群戲迷是我的福氣。」
坐在野台戲棚的後台,彩排完趕著畫底妝的孫翠鳳特別撥空,邊鋪著粉、邊笑著受訪。聊起這群戲迷朋友,她驕傲地說:「這群老朋友不用我操心,非常自律、規範,素質很好。」
儘管明華園總團規矩多,劇團演員未完整著裝、彩排時禁止拍照,但戲迷們都遵守,放下攝影機靜靜陪伴。簽名、拍照開放時,也總是守秩序地排隊,不影響他人、不添主辦單位麻煩。劇團不收貴重禮物,近期更婉拒獻花,孫翠鳳說:「戲迷跟著我們1、20年,要買票、吃住,不希望讓他們多花錢,掌聲和尖叫就是最好的回饋。」
但戲迷們的用心驚喜,孫翠鳳都有感受到,尤其是跨界合作時,總會看到熟悉的面孔在台下力挺,燈牌、尖叫聲不斷,「有時候我演完嗓子啞了,他們也跟著燒聲。」尤其有次參與舞台劇《叫我林彩香》時,還被製作人郎祖明笑虧:「我還以為是在明華園的場子呢!」
甚至出國表演,無論歐洲、北美或亞洲,戲迷們都會拜託當地親友照顧她。一到了海外,常有留學生或旅外僑胞在現場問候:「孫姐、孫老師,需要吃什麼或幫忙什麼?」一頓頓美食、符合電壓的吹風機和延長線也總是貼心備妥,讓她感到溫暖。
「我不喜歡叫他們粉絲,我把他們當老朋友、親人。」孫翠鳳感性地說,沒有演出時,戲迷們也會在臉書留言打氣。她打趣形容,這群人不僅是「鐵粉」,更是硬度更強的「鋼粉」、「鑽石粉」。
有時沒看到幾個常出現的面孔,孫翠鳳演出結束後便會詢問其他戲迷,他們是不是生病了或家裡有事,並叮囑大家:「如果有狀況,請幫孫老師安慰、照顧她。我希望大家團結起來,就像明華園團結把歌仔戲撐起來,請你們把彼此撐起來。不要因為看戲不睡覺、要注意健康,身體最重要。」
近年來,孫翠鳳慢慢把主力交棒給兩個女兒陳昭婷和陳昭賢,仍不輕言退,願幫襯著演,持續做到老,台上努力傳承,也感動看到台下傳承,從媽媽牽著孩子變成奶奶牽著孫子到場。偶像與戲迷是雙向的愛,願彼此像家人般繼續扶持,讓歌仔戲的戲台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