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長的藝術家每次談起表藝初體驗,總說著小時候哪座哪座廟前,每逢神明生日或節慶喜事,總免不了有著扮戲酬神、娛樂鄉里。只要聽見遠方鑼鼓喧天、北管傳音,幼時的他(她)們就會搬著小凳子,跟著家人到戲棚前看戲。
看戲只是理由之一,台上唱的可歌可泣,或因忠孝難兩全,或因負心漢進京趕考攀上官宦千金,謀名為利遺棄糟糠,整齣戲常常是哭調悲曲,老人家是既心酸也流淚。這時小孩若還坐得住,就被繞進那百轉千迴的劇情中,感受傳統藝術的洗禮;但更多小孩的屁股早如著火般,領了5毛1塊就去旁邊買糖葫蘆或麥芽餅,在戲棚腳下玩耍追逐。
相對於此刻身處科技的世代,看戲是在網路上追韓劇、美劇,但農業社會裡的所有關係都很「真實」,就連追星打賞都是丟著沉甸甸的金條,而非給個藍色大拇指按讚,如何可讓那樸實年代的溫馨細節可被重新感動,只靠表藝團隊下鄉而沒有氛圍營造,是無法支撐起時代的回眸,土地的溫度,更是無法留住藝術的感動。
正在全國幾間廟宇前演出的「十二碗菜歌」是一個成功的示範。
結合音樂、歌舞、戲劇,加上台灣人最愛的辦桌文化,國家兩廳院推出的音樂劇「十二碗菜歌」由樊宗錡編導,本土歌王楊烈與婆婆媽媽喜愛的蔡昌憲領銜主演。這齣歌舞音樂劇聯手多位劇場演員演繹總鋪師世家父子情,也將過往重要的辦桌菜餚帶到觀眾面前。
這樣的演出,沒有放在殿堂內,而是「出走」台灣各地。
傍晚天色未暗,台南歸仁仁壽宮廟前的大廣場已經排好椅子,不多時人已坐滿,一圈一圈人潮是來自台南各地的民眾,扶老攜幼、或站或坐,一對年輕夫妻就住附近,先生說很早以前歸仁這邊的粉絲專頁「我在歸仁的大小事」就已全力放送,「常來仁壽宮拜拜,但看戲是第一次。」
根據清代方志陳文達「台灣縣志」記載,仁壽宮舊稱「大道公廟」,建於明鄭時期。廟中保生大帝神像據說是鄭成功叔父鄭鴻逵的部將吳鳩山,為祈求渡海平安,從福建白礁慈濟宮迎請而來。
最初神像供奉在「國公府」吳鳩山宅第內,因保生大帝靈驗,信眾漸多,而有建廟之議。最後由吳鳩山擔任爐主發起募捐,進而建廟,至今已成居民信仰中心。
能在仁壽宮前演出,主任委員張鈴宏表示非常高興,他說這附近都是學校,文風鼎盛,出了許多像陳錦芳、林榮德等藝術家,「只要辦藝術活動,就會有很多人來,像這種演出,都不需要擲筊問保生大帝同不同意,因為這是好事。」
舞台在演出前兩天已經搭起,簾前是總鋪師父子的人生滋味,簾後是熱騰騰、蓄勢待發的「辦桌」,邀請了台南地區的總鋪師們,包括施宗榮、蘇嘉進、李瑞旭、謝孟裕、陳振旺、施福財、陳天賞、陳上海、郭長庚與高景泉等,名廚們這晚都成了座上賓,扮起吃喜宴的臨演。因為辦桌,大家齊聚一堂,都在等候一場燴煮台灣傳統菜與文化的盛宴。
晚上7點準時開演,近2000名觀眾坐在台下看戲,戲中飾演「阿火師」的楊烈,總是將好料留給鄉里老幼,因為農業時代資源匱乏、生活不易,辦桌時遇到主人家中拮据,楊烈就把自己家的食材貼下去。
蔡昌憲飾演的兒子不解父親用意,認為父親從不顧家,當父親把家中最後一個豬腳送給鄰居,沒有留給母親過生日,兒子情緒終於如火山般爆發,雙方感情陷入冰點。母親過世,再也沒有溫柔的潤滑劑,蔡昌憲選擇離家出走。多年後回老家取油飯食譜時,才發現父親不善表達、卻充滿愛的用心,父子終於言歸於好。
平實的劇情搭配浮誇的歌舞,「十二碗菜歌」辨識度高,題材寫盡人心。老聽見後面年輕人們竊竊私語,「這講話好像我媽!」、「我爸就是這樣!」第一排前的搖滾區,則已坐滿了熟門熟路的小孩,歌是不會唱,但在台前跟著舞動,輕鬆自在。
故事原型是來自總舖師林明燦的人生。農業社會,台灣人每逢請神作醮或「八慶一喪」(生日、結婚、滿月、歸寧、開市、壽宴、入厝、續弦跟喪宴),大多會在廟口搭棚「辦桌」宴請親友,林明燦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台灣辦桌祖師爺」林添盛,自承父業,林明燦不但帶著手路菜傳統而來,也持續精進台灣宴席菜,讓更多當代人接受。
林明燦說,父親原本不讓他做這行,但他就很有興趣,默默在旁邊看,旁邊學,「我父親知道我在偷學,會故意在切菜時放慢刀工,讓我看清楚,辦桌時的順序技巧,也都會交代,但是父親就是典型的傳統台灣父親,用一貫的沉默代替溝通。」
阿燦師不僅拿起鍋鏟,還以總鋪師本尊粉墨客串,他說劇中楊烈對蔡昌憲耳提面命的「做一遍記到死」,就是來自父親的口頭禪;「說真的啦!」則是他自己的,說這句話時脫口而出的阿燦師,神情有一種自信滿滿的江湖氣,既正經又調皮。
阿燦師說,像「撒嬌喜全雞」是父親拿手菜,「但是菜名我取的。」阿燦師說,這道菜用台語唸就是「ㄙㄞㄋㄞ喜全家」,希望大家吃了雞都可以家庭和樂。還有一道菜叫做「酸菜鴨」是喪家菜代表。阿燦師說這有一種「駕鶴西歸」的意味,酸菜其實代表「子孫的辛酸」,心裡難過,「過去有錢人家就用鵝,比較窮困的、沒錢的就用鴨。」
阿燦師煮菜本領已不用多稱讚,說菜還說得溜,信手捻來就是典故,也說出大時代裡的尋常人物。現在他除了煮菜、說菜,還多了一招「演戲」,歸仁戲散燈暗後,許多幕後人員都稱讚阿燦師演得好,走位、節奏都難不倒,「我去年都演那麼多場了,現在卡熟練。」阿燦師上戲前還偷偷問蔡昌憲:「我們要不要來演故意忘詞?」
除了內容扎扎實實,既然形式是音樂劇,唱將唱得精彩,音樂也必須用得精采。導演樊宗錡說,呼應時代感,「十二碗菜歌」用上多首經典老歌,開場組曲用音樂將現場氛圍快速轉換到50年代的農業台灣時空,希望呈現當時台灣人在困苦環境中,仍有不屈的樂觀。
戲中歌曲「另一種鄉愁」、「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一出,台上台下立刻變成廣場KTV,大家唱成一片,氣氛熱烈。
樊宗錡說,這幾首歌各自都有一個明確也很濃厚的情感,「另一種鄉愁」日文原歌詞與旋律,有很深的孤獨感;「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從女性口吻帶著細膩的柔情,思念家鄉的人,但故事情境跟歌曲原意仍有出入,「我在歌曲出來前,先將角色心中的糾結先引出來,再由如同旁觀者的總舖師唱出角色心聲,間奏部分加入戲劇對話,將人跟人之間說不出的情感,透過歌曲傳達出來。」
像中間有一段年輕人才剛新婚,沒想到女方卻因故身亡,男方被迫速迎續絃的故事,樊宗錡就用了「另一種鄉愁」,中日文都唱,「這首歌日文原歌詞更清楚,述說了男人不能哭的感受。很大的悲傷都往心裡面吞,卻無法跟任何人訴說的愁,沒有人會知道原來這個男人心裡背著這樣的故事,用在這裡很貼切。」續絃這場戲用了這首歌,果然催淚。
樊宗錡說,「十二碗菜歌」主要情節是父子之間的隔閡,換句話說,父子兩人的心門都是關起來的,「這場戲的安排,想透過女性的歌聲把兩人情感串起來,有點像一些家庭中父子兩人在鬧彆扭時,媽媽出來講一句話就化解糾紛的感覺。」
「阮若打開心內的窗」是最早確定要放的歌,樊宗錡說,「古早老歌常常很直接,頭幾句就把歌曲概念大方拋出來,很精練,歌詞中『阮若打開心內的窗,就會看見五彩的春光』就是非常直接在呼應這對父子的不善溝通。」
這個表演最強的不在演出,而在於周邊的氣氛。
演出時,舞台上有阿燦師親自烹調的十多桌辦桌菜,除了當地來賓,還邀請幸運觀眾入席臨演,一邊看戲一邊吃辦桌。台下觀眾眼睛忙,嘴巴也沒閒,中場休息時現場發起油飯,事前宣導「鄉親哪,現場以歌舞戲為主,辦桌為輔,請甲飽再擱來!」但也大聲宣告帶著環保碗筷,結束後可以喝碗菜尾湯。秋夜微涼晚風輕拂,台上台下滿溢的是溫暖的人情味與嘴裡的古早味。
台上演的是過去記憶,姐看的可是未來美好的回憶,這不正是表演藝術最美好的力量!雖不曾在戲棚下鑽來鑽去看戲嬉鬧,但已經有可以用來說嘴的廟口看戲體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