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馬祖,多數人會提「藍眼淚」,一種因夜光蟲(渦鞭毛藻)受海浪及自然風驚擾而發出的淡藍色螢光,馬祖過去稱為「丁香水」,相傳看到夜光蟲大量出現,以它為食的丁香魚群就會游來。近年因媒體大幅報導,這個當地習以為常的自然現象爆紅,讓馬祖近年在4到6月間,觀光客爆滿。
然而觀光客眼中的馬祖,和住在那片大陸邊緣的馬祖人,對馬祖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就地理位置來看,馬祖與台灣相距211公里,但在馬祖列島中的高登島,只和中國大陸距離9.25公里,馬祖透過小三通,有時在福州地區的往返比台灣來得更多。
觀光,只是馬祖的一小部分,早年的馬祖人不見得瞭解夜光蟲為什麼發光,甚至可能不知道夾在台灣、中國之間的馬祖,在戰爭與和平裡扮演的角色。但他們對島上一草一木,海風和祖厝牆上的壁癌,都生死與共,在記憶與過日子中,伴隨著彼此。生活在台灣本島上的我們,對馬祖的認識似乎陌生。
隸屬「連江縣」的馬祖,原本只是單純漁村,國共抗戰後國民黨遷台,金門、馬祖成了戰略重地。馬祖的身份複雜,血緣與認同亦是。
文史工作者王花俤說,馬祖含括海洋文化、閩東文化、戰地文化,由於四面環海,海域遼闊,既有暖寒海流交會,又有三江匯流沖刷,生長旺盛的藻類、浮游生物,供養各種魚類及海濱生物。
早年居民多半捕魚為生,冬天淡季時,漁民協助陸地上的擺暝祭典,一方面祈求神明、準備漁具,同時也在等待二月之後的黃魚季節。王花俤說,馬祖居民生活與魚群移動習習相關,等同是海上的牧民。
馬祖餐桌上的菜色,黃魚是在地的,海藻蛋的海藻、淡菜是每天現採的,老酒是花時間釀的,飲食生活蘊藏的是海洋文化。
陸地上,馬祖未經日本殖民,建築承襲福建閩東濱海因地制宜的形式,以當地黃色花崗岩、大陸青石堆疊外牆,像是北竿的芹壁聚落,就可看出與台灣常見的閩南式土角磚或紅磚屋,外觀實有不同。
要看馬祖的閩東建築,看廟宇準沒錯。馬祖廟宇的封火山牆,如火焰般誇張的牆簷,加上鮮艷的色彩,有著特殊而奇特的風情,馬祖的幾間天后宮,都有這些鮮明特色。其中北竿的坂里天后宮,「小而美」的外觀引人注目,如同馬祖常有的「印式」建築,外型有如一顆印章,小小一間廟,容納眾家神明,主祀媽祖,同祀福德正神、本境大王及老堂公。
語言上,馬祖的母語為馬祖話,又稱福州話,老一輩人仍然會以馬祖話交談,但自1956年7月,國民政府在金馬地區實驗戰地政務,實施軍民一元化體制,島上軍民一切只為軍事。馬祖現在還能看到「軍民一家、同島一命」的戰地標語,當時禁止居民說方言,以至老一輩馬祖人與下一代都只能說「國語」,馬祖話逐漸流失。
其實,就老一輩而言,根本不曉得「馬祖文化」這種高大上的名詞,老一輩的馬祖人,只是安分在過日子罷了,時局變成什麼樣,馬祖人就順著時代生活,海洋性格濃厚。王花俤說,「這邊居民具有冒險犯難精神,每天在大海裡討生活,堅毅不拔的精神,造就堅韌個性,懂得隨機變化,同時也很好客,至今馬祖人還保有這樣的人情味,不容易被改變。」
然而,馬祖也逐漸成為一個台灣之外的孤島,它特有的文化,隨著居民的日子,慢慢成為歷史塵埃,在時光裡淹沒。
這幾年連江縣文化處為了傳承馬祖即將流失的文化,與愛樂劇工廠合作,推出以福州話為主的音樂劇,劇情結合馬祖在地故事,到去年已推出第四集《相約十五暝》,今年元宵節前一晚再度上演。
《相約十五暝》以馬祖「擺暝」這個四鄉五島全域共有的歲時祭典為題,講述在大遷徙年代,一個留在馬祖、一個到台灣的一對兄弟,多年後解開心結,在擺暝這個凝聚宗族與鄉情的日子裡,終於在馬祖團聚的故事。劇情跨越世代及時代的對話衝擊,最終以擺暝祭典作為家族矛盾和解的場域,兄弟父子共同扛乩,象徵馬祖的過去與未來,最終還是要回到家族、宗族的凝聚,一起面對。
劇中也提到馬祖上一代都是在戰地政務時期長大,居民不分男女,必須接受軍事訓練成為國民兵,生活方面受到種種管制,包含宵禁、燈火管制、電信管制等,因此馬祖人的生活也與戰地文化息息相關。
在地青年周小馬說,小時候聽父母講,走在路上要是看到司令官沒有立正打招呼,晚上就會有人到家裡查訪。馬祖長期在威權環境下,造就人民對當時政權也產生恐懼,個性也較為保守。
這齣音樂劇有如馬祖的歷史縮影,如同返鄉青年劉浩晨一家三代從事的工作,也和馬祖近代演變息息相關。
28歲的劉浩晨,從小跟多數馬祖人一樣,在馬祖最多念到高中,大學一定得離家到台灣求學。他阿公阿嬤那一代靠捕魚維生,爸媽那一代則轉開雜貨店,賺島上阿兵哥的生意。劉浩晨說,「以前軍人還很多的時候,雜貨店生意很好,各式各樣東西都有,飲料、餐點、網咖、撞球店,想的到或想不到的都有。」
聽聞在1960年代,台灣一棟普通透天厝要價30萬至40萬,但在馬祖光是開計程車就能月入30萬。早年阿兵哥入伍要三年,也無法回台休假,有錢沒得花,便把收入貢獻給餐飲店、茶館、雜貨店。
1992年11月7日,馬祖解除戰地政務、還政於民,隨著軍人撤退,在地居民也失去主要收入來源,劉浩晨的父母意識到店面必須轉型,才在2001年開了民宿,轉作觀光客生意。
到了劉浩晨這一代,留在馬祖的不外乎從事觀光餐飲業,再不然就是當公務員,或者是身兼多職的斜槓青年。劉浩晨經營民宿外,也會修水電、架網站,在地青年周小馬白天是航空消防員,另一身份是導遊和在地網紅,到馬祖休假很清閒,但在馬祖生活其實很忙碌,跟他們約時間採訪還得找空檔,不如外界想像的「閒」。
馬祖生活不但忙,財力表現也佳。事實上,從全台各縣市繳稅總額中位數來看,2016年度連江縣以年所得新台幣78.3萬元奪冠,勝過六都;連江縣南竿鄉每戶平均年所更高達102.1萬,然而在地就業類型扁平化,造成年輕人多半選擇在台灣就業,讓馬祖少了一些活力。
尤其在地小、人少的馬祖,社群關係緊密,走在路上都會遇到熟人或親戚,村長鄰里都能叫出家家戶戶的姓名。劉浩晨說,「在馬祖有所謂的『五同』,同學、同姓、同宗、同好、同鄰」,一件事在決定前,通常都需要經過這「五同」的認可,才能執行。
人際緊密的社群為馬祖帶來良好治安,鄰里間互助也增添人情味,但同時也有負面影響,年輕人想推動新觀念、新事物,容易有包袱。
周小馬、王江捷2018年在Youtube成立「馬祖實驗室」,為的就是想透過生動活潑的影片介紹馬祖,進而帶動觀光。然而光是選材兩人就有不少爭辯,王江捷認為「衝就對了」,不需要顧慮「五同」感受;周小馬則會退一步思考,認為若要繼續在馬祖生活,就必須要理解並且與「五同」溝通,最終才能達到宣傳馬祖文化的目的。
周小馬說,「在馬祖如果亂丟垃圾,全村的人都會知道,社群連結很強,如果為了點閱率而拍攝勁爆的畫面吸引人,後續拍攝就會受到阻礙。」我納悶在個人主義盛行的網紅世代,求的不就是創新、突破和獨特,年輕人在這樣的包袱下生活,難道不會綁手綁腳?王江捷露出一口白齒笑說,「在突破與妥協之間,我們自己會找到一個生存之道。」電話聲響起,王江捷說神明準備起駕,他得先去忙了。
我內心的疑問還沒解開,祭典已要開始。周小馬熟門熟路的帶我穿梭大街小巷,遶境隊伍綿延不絕。周小馬說,「擺暝不只是連結人的情感,也是人和神的結合,祭典之中,神明也會提醒長輩們要隨時代突破,就像抬轎,神明會提點年輕人要聽長輩的話,長輩也要聆聽年輕人的聲音,這樣抬轎才能平衡,世代也能共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