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這個島嶼上很多東西一樣,台灣嘻哈音樂還沒有所謂正史。但如果要溯源,就一定得先談兩個人,大支和熱狗,公認的華語嘻哈饒舌樂起點。
熱狗有個「台灣饒舌第一人」的帥氣稱號,而且當之無愧。2000年之前,他的自製歌曲就已經讓地下嘻哈圈沸騰,流傳校園與網路,甚至還出現盜版在光華商場販賣。千禧年之後,他一年內連發多張迷你專輯,拉開華語嘻哈樂序幕;2006年發行首張專輯《Wake Up》,是拍在華語唱片市場上的一記沈重巴掌,〈我愛台妹〉成為第一首風靡全台流行市場的正宗饒舌歌曲。熱狗宛如大鬧天宮的美猴王,跳上流行音樂格鬥場,贏了一場又一場的挑戰,至今腳步還在眾人前頭。
這條熱狗最初踏上的路,也有著大支的腳印,直至今日,他們的足跡或許因為步伐的節奏有些差異,但依然在同一道軌跡。
一切都是從網路上開始的。饒舌團體《參劈》的成員林老師(林浩立),高中時跟同學所創立的網路留言社群「Master U」(簡稱MU),是這一切的起點。那個年代一切都很單純,大支和熱狗也是,他們都是留言板上的一個帳號,都愛嘻哈,都想饒舌,他們都不知道,台灣音樂裡為什麼還沒有這個。
大支的生活很忙碌,他過的根本不是眾人以為的嘻哈歌手所浸淫的慵懶日子。他為了後輩的曝光,跟年輕歌手一起合唱;為了理想創作,不間斷的挑戰華語嘻哈音樂還沒出現的歌曲類型;因為他的政治意識,近期為總統蔡英文寫了首歌;他關注國際社會,香港反送中示威熱度不斷升高的這個夏天,他也發表音樂作品希望激起社會關注。
這麼多事,誰來搞都一定忙得夠嗆的。但大支坐在我們面前時,看來沒因為生活而產生情緒把他拖垮,可能他的心智很強大,也可能因為這些忙碌的核心,都是嘻哈音樂。
聊起台灣嘻哈的發展,一開口講的是台語,大支的話很決絕,「以前我比較會認為說,嘻哈音樂一定要是什麼樣子。但是我現在有想比較開,畢竟同一顆種子在不同的土壤,長出來的樣貌都是不同的。」
「我們一開始跟熱狗算是第一批MU的版眾,我們算是在那邊認識的。」當年他們都還是大學生,大學生是這樣的,同儕壓力下都希望能夠有一些什麼與眾不同的裝備,希望自己已經開始跟別人不一樣,大支和熱狗找到的,就是嘻哈音樂。但這洋玩意太特別,在那個年代真的沒人懂。
顏社去年出版的那本《嘻哈囝》,大支接受顏社的迪拉訪問時說,他的啟蒙是西方那位教父,Snoop Dogg的首張專輯《Doggystyle》,當年熱狗帶他去淘兒音樂城(Tower Records),懞懂少年蹲在唱片架上,看著整面整面的黑人專輯封面垂涎,把口袋裡存下的錢都拿來買唱片。《嘻哈囝》中,大支也提到他故鄉當時的面貌,他說,「那時候台南的次文化非常蓬勃,有人塗鴉,有人跳街舞,有人唱饒舌。」
現在在Google鍵入塗鴉這個字,應該能夠找到呂學淵這個名字,這人當年拿著噴漆罐,噴遍了台灣南北的牆,1995年他在台南中正路、國華街還開了間店,叫《POP Artist Shop》,在當年的南台灣,是這些次文化份子的活動大本營;E.A.C(East Assassin Crew,東方刺客)這個團體則是台南最早的饒舌團體,成員現今也都還在活動,包括DJ Mr. Gin(精總)、茶米等人,後來都活躍於嘻哈音樂圈。
離開故鄉到台北之後,大支依然沒有忘懷嘻哈,在網路上找到了MU,認識了熱狗,開始跟這些網路上認識的同好交流,「那個時候其實也不是真的在創作,那時候只是同好,還不算真正談的上要去從事嘻哈創作這一塊。」大支回憶當時,其實就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同類的一夥人,欣喜若狂的分享自己喜愛的歌曲。
然後大支跟熱狗開始在台北的夜店表演,那個時候夜店有所謂的下午場,沒什麼人,不是太熱門的時段。但對於當時這個沒有太多人關注的音樂類型,有機會能夠表演就是福氣。嘻哈音樂就在千禧年前的很多個下午成長萌芽,兩人獨特的饒舌風格也開始被注意到,後來都被簽進魔岩唱片,音樂生涯正式開始。
熱狗在2001年時,一年中就發行了4張迷你專輯,《MC HotDog》、《犬》、《哈狗幫》、《九局下半》,子彈連發,每一擊都打在靶心上。大支也在2002年時推出首張專輯《舌粲蓮花》,那段在魔岩唱片的日子,大支沒有多談,「發一張而已,其他就是參加一些合輯這樣,比如說《畢業幹甚麼》,諸如此類的合輯這樣。」
專輯發了之後,大支大學也畢業了,他沒耽溺於台北的聲色,回到台南,很多人說那是深耕,他歸鄉成立音樂工作室,帶著嘻哈的種子回到成長的土地,在島嶼南端迎來台灣嘻哈音樂的盛世。
「一開始其實沒有那麼認真做啦。」大支說「人人有功練」音樂工作室,本來只是想要讓喜歡嘻哈的人有個地方能夠待著,「能夠有個地方錄音、練團,然後許多學生有個地方學饒舌,所以一開始我覺得相對比較玩票性質啦。」
《嘻哈囝》這本書裡寫說,「早年在台南,喜愛饒舌的同好經常會一群人聚在著名的茶店三皇三家,坐在店裡寫歌,打屁,一待就待到打烊。大學畢業後回到台南生活的大支,便決定另外租下一個空間,讓這群朋友可以有個不受打擾的據點一起寫歌、一起混。」
對於推廣嘻哈音樂,大支回憶彼時,心裏沒有外人以為的那種使命,他成立「人人有功練」的原因,就是為了跟同好聚在一起,這樣單純。這個工作室成立於2003年,雖然大支口頭上說是玩票性質,但其實他以這個工作室為基礎,開始開班授課,希望能讓更多人認識嘻哈音樂。
「人人有功練」的出現,其實對於台南喜歡饒舌卻不得其門而入的人們,是相當重要的契機,在那個大家對於嘻哈音樂還有許多不理解的年代,要開班授課推廣,其實不是這麼困難。「人人有功練」後來成為南台灣嘻哈音樂的溫室,培育出了許多目前線上的饒舌歌手。「真的看到了變化,是在2011年之後,那個時候的教學也相對比較完善,比較有制度性一點。」。
而2011年,也正是大支發行第二張專輯《人》的時間,他在這張專輯中,找了許多從未想過能與饒舌歌手搭在一起的音樂人合作,如張懸、閃靈樂團主唱Freddy、文夏等人,且已經皈依佛門的大支,還找了個讓眾人跌破眼鏡的人合唱專輯的同名歌曲,他邀請了達賴喇嘛。
大支自此開始,把嘻哈音樂推上了另一個位置,嘻哈不在地下了,眾人突然開始有一種感覺,大支這樣搞,可能搞出屬於台灣的嘻哈。
對於大支這樣的OG而言,眼裡到底怎麼看台灣嘻哈的發展?「我認為這就是一個時勢潮流,有的人真的推廣一、二十年,也不及《中國有嘻哈》一集的效益,我認為那就是一個時機、時間對了就會爆炸起來。」大支聽完問題,劈哩啪拉的說了這一段。
嘻哈音樂在2005年過後,開始不斷向主流音樂市場叩門,很多名字都出現過,有的還在,有的當然早就消失,不見得很徹底,連回憶都不是。當年「麻吉」、「鐵竹堂」、「大囍門」等團體的出現,都曾經讓地下嘻哈圈感到振奮,但因為各種原因,都已經消失。
嘻哈饒舌樂正式開始風靡華語音樂市場,其實不過10年,它的發展看起來並沒有跟源頭的美國黑人嘻哈樂走在同樣的脈絡上。主流音樂圈曾出現了許多饒舌歌曲,早期的周杰倫、潘瑋柏、王力宏、S.H.E.都推出過以饒舌為元素的作品,傳統唱片公司如環球唱片,也在2007年時推出電音饒舌團體「大嘴巴」。但主流唱片市場所推出的嘻哈音樂,真的是嘻哈音樂嗎?這樣的質疑可能曾經出現過。
大支再次強調,現在他不再認為嘻哈音樂一定要是什麼樣子,環境、社會和人的不同,文化發展就一定會產生質變,大支說,「我以前也是很基本教義派,但是音樂其實只要有人聽,就表示有人需要,那就有存在的價值。」
頓了頓,他補充說,「我覺得不能說,(玩嘻哈音樂)你一定要是什麼樣子。」黑人嘻哈樂的出現,當然有它的歷史脈絡,自紐約布朗克斯開始萌芽,那是因為美國社會當時的政治氛圍、種族主義、生活環境等多重因素交織而出現的音樂類型,但台灣的嘻哈音樂,要承襲那樣的精神,然後繼續走下去嗎?
面前的咖啡他一飲而盡,接續說下去,「我認為那個精神,喜歡嘻哈的人應該都要去了解,但是不同的時代背景,長出來的東西都會不一樣,我現在不會認為說,嘻哈音樂一定是要對社會不公義的怒吼,對歧視的控訴,可是我認為要了解這樣的精神。」。
大支說,這個時代的台灣音樂人得要想一件事,把市場和眼光打開這件事其實很重要,如同我們早期受到美國文化的影響,台灣文化要如何茁壯到能夠影響其他國家和語言的人,是一個相當值得思考的事情。
很多台灣歌手到世界各國去巡演,台下觀眾是什麼樣的人,其實就是一個觀察點,大支笑了笑,「你去看台下的聽眾,大部分都還是黃皮膚的人群,這就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狀況。」大支說他跟美國音樂人合作時,也會把音樂拿給對方聽,「他們可能當下會說很不錯,但平常真的會聽嗎?」他坦言接下來應該不要再自欺欺人,台灣要把自己做好,走出一條屬於台灣的道路。
訪談尾聲,聊起還有沒有什麼覺得想做卻還沒做的、心中對於接下來華語嘻哈音樂的方向。大支還是一開始坐著的那個姿勢,緩緩地說,「其實我自己也在思考這個東西,饒舌歌手比較沒有年齡限制,到底還有多少能量,多少熱情,究竟還能做多久?」
他想了想,「我自己本來一直感覺,再兩三年就差不多了。」走過了20年,走成現在這樣的嘻哈盛世,在華語嘻哈樂史上已留下了很大的一筆,他若是疲憊了,也是情猶可原。
「我覺得我的靈感算是很多。」大支最後說,「或許會更長,或許不會。」
【小檔案】大支
本名曾冠榕,生於1984年11月16日,台南人,在台南成立嘻哈廠牌「人人有功練」。早年與嘻哈歌手熱狗是一起交流嘻哈音樂的同好,於2002年發行首張專輯《舌粲蓮花》;2011年發行專輯《人》,與宗教領袖達賴喇嘛一同合唱,在當時掀起熱烈討論。
近年關注社會、政治、動保等多元議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