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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地創辦人張碩修:用悲劇對付自己 把喜劇還給觀眾

喜劇就是用反向式的思考,反向的邏輯,用幽默的方式在看待跟紀錄這個人生
2019/2/23
文:陳政偉/攝影:謝佳璋

週末夜,不大的公寓三樓空間,50人的場地座無虛席,前面放個舞台,圍起黑帷幕,燈光一打,現場站立喜劇「東區德#十年磨一劍」就此開演;笑聲一不小心就從樓梯間流淌而下,循聲而上,這才發現台灣原來有「脫口秀」。

台上熱鬧,台下有個雜工,忙進忙出,燈光、音控、場地一手包。那個身影是卡米地喜劇俱樂部創辦人張碩修,這個喜劇園地就是他土法煉鋼、一手拉拔起來的。身邊的人都暱稱他「Social」,但本人一點也不Social,正經得很,如同他受訪,一點也不搞笑,氣氛輕鬆但嚴肅面對每個問題。

2009年,台北出現全台第一個站立喜劇據點──卡米地喜劇俱樂部。在這裡,每週都有幽默戲碼,10年來培養出數十個搞笑團體,創造當時戲劇消費圈的新亮點,也成為人才搖籃,許多表演者從卡米地起家,然後開枝散葉。

2010年到2014年,5年間這裡票房穩定、觀眾的意願跟迴響都達到一定程度,站立喜劇的搞笑團體與個人表演不斷冒出,排節目甚至還需要協調「喬時間」。

如今活躍電視、電影螢光幕的藝人阿達、吳鳳、黃豪平、小蝦,作現場演出的喜劇團體「魚蹦興業」、「博恩站起來」、「達康.come」,都曾在卡米地發光發熱。Social引著我,細數樓梯邊牆上老照片,「你看,剛開始吳鳳是自告奮勇免費說笑話,一講就是兩年,無酬演出,也讓他練就如今的功力。」

幾年運作下來,「團體、個人表演的出走,每一次對卡米地都是個耗損」,但對於這樣的流動,張碩修習以為常、正面看待,為卡米地成為準藝人、表演者的養成地感到開心。像今年網路聲量相當高的博恩,6年前就在此接受過培訓,2年前出國念書回來也在卡米地表演過,「這樣算是母校吧」,他說。

劇團玩到極致,張碩修想靠搞笑闖出新的一片天

劇場出身的張碩修,會編會導會演,曾領著渥克劇團征服無數戲迷,如今退居幕後當起「校長兼撞鐘」,走進這個他熟悉又陌生的領域。

台灣劇團在1990年代正值風風火火的時期,張碩修經營劇團10年後,作品、形式與自身編、導、演能力都臻於成熟,但劇場的體質、題材內容與觀眾人數等內外在條件已到瓶頸,他需要新鮮空氣才能繼續走得下去,毅然決定離開渥克劇團。

張碩修轉念,要到較大的媒體介面來挑戰自我;當時正值衛星電視台蓬勃發展期,編劇的人才需求旺盛,他決定當起編劇。

他說,劇團是創作者說了算,電視台的運作則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曾寫了幾部黃金時段的戲劇,經歷層層審查的綁手綁腳,也曾經帶領自己的編劇團隊,大過年時趕了一部戲的劇本,最後因題材審查無疾而終,自掏腰包償付部分薪水後解散團隊收場。被電視台體制打敗,人財兩空,終於成為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想到劇場創作的自由度,他開始反省,決定回到現場的表演。

劇團不再是他的人生選項,「搞笑」卻仍是他的依歸,無論在渥克劇團後,或是從電視圈重回劇場,現場演出的站立喜劇依然是縈繞他心中的念頭。

1990年代的台灣,還不時興歐美風格的「stand-up comedy」,張碩修先是確立自己將以搞笑喜劇為志業,然後設定名詞與定義,直接翻譯並創造「站台喜劇」、「站立喜劇」的名詞,也就是他眼中「現場演出的喜劇」,卡米地喜劇俱樂部就此成形。

卡米地初創落腳在師大商圈,因為外國人多,對站立喜劇有一定的熟悉度,應該是理想地點。找到泰順街一棟公寓大樓的地下室,還納悶門上招租的紙怎會是白色,才發現,是時間太久,褪了色。

地下室沒水沒電,房東沒來,還找了不耐煩的人來陪看。「那人拿手電筒一照,灰塵都積了幾公分高,走過就留下清楚痕跡。」還一連問張碩修三次,真的要租嗎?

室內狀況只能以慘不忍睹形容,但租金可以接受,張碩修於是點了頭。他自己都戲稱那是地獄,後來漸漸上軌道,觀眾時而滿座,循聲而來的人,都會笑說聽到「來自地獄的笑聲」,卡米地齣齣喜劇就此在這台北一角熱鬧上演。

脫口秀為人所熟悉,但站立喜劇才是原型

張碩修說,「stand-up comedy」最遠可回溯18世紀歐洲的吟遊詩人,但據美國人的說法,近代形式確定要歸功百多年前著名小說家馬克.吐溫,常在密西西比河畔的酒吧裡,以詼諧的方式與人分享時事;造就當今喜劇俱樂部主流表演「Stand-up comedy(站立喜劇)」,也就是脫口秀、獨角喜劇、單人喜劇、現場喜劇的原型。

至於當代所謂「脫口秀(Talk Show)」形式是二戰後才逐漸在英美成形,到1970年代,在美國首次大爆發,當時民眾對越戰、尼克森水門事件與政府有意見,透過搞笑方式表達嘲諷聲音,因美國影視文化發達,把現場喜劇形式搬上電視節目,得以開始發揚光大。

後來台灣電視圈引介並創「脫口秀」一詞,開始為人熟悉,泛指當時美國談話性的電視節目,尤其電視節目「Tonight Show」後,相似節目方興未艾,成為美國影視脫口秀節目的濫觴,成為台灣對脫口秀名詞的初認識。

一心只想做出台灣本土的站立喜劇

當年台灣並沒有站立喜劇的形式,所有東西都是在張碩修自己的摸索、想像、實踐中,一點一點拿捏成形。

卡米地草創時期,汲取美式、日式與任何形式的現場喜劇元素;幾個劇場人跟自願表演者請纓上陣,也有歐美觀眾給意見或是自願上台,從一次次的表演中修正。

卡米地前後換了三個地方,也一度沒有地方可演,必須在寸土寸金的市區尋求演出場地。容量只有50到90人的場地,即使演出再精彩,觀賞人數依然有限,營運還是緊繃,最多損益兩平,更別說表演者必須要有收人。但表演者一旦有了知名度,帶來更多觀眾的需求,擇良木而棲是必定發生的事情,好的表演者會飛出去翱翔,找更寬廣的舞台。

隨著人才不斷流動,他發現,出去的團體或個人表演者變成一個個的點,串聯起來,整個戲劇消費圈就會不斷擴大。有人出走,就有人進來,生生不息,張碩修不擔心,認為是好的循環,樂看版圖的演變。

張碩修告訴自己,人才的流動是常態,作為喜劇的製作方,培養站立喜劇的新人是種責任及期待。隨著卡米地漸上軌道,原本是免費培養,到近期開了付費課程,是經營10年有成的證明。

自從博恩夜夜秀在網路平台YouTube爆紅,觀眾突然發現台灣原來有這樣的現場喜劇,大家卻不知道站立喜劇其實在台灣已經10年,張碩修提高音量地說,眼中滿是驕傲。

他不諱言,新媒體的力量推波助瀾將現場喜劇發揚光大,讓觀眾認識、也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且反饋給第一線的人。其實參照美國、日本的娛樂發展,媒體作為中介者的角色,像是金凱瑞、志村健,從現場表演到電視、電影上成為矚目的焦點,有跡可循,這些人受到歡迎,往往也回饋到現場表演者。

張碩修說,經營卡米地最大的期待是「可以利用搞笑賺錢,因為從沒有達成過,所以仍值得期待。」這時他嘴角失守,不小心露出燦爛而意味深遠的笑容。 

他還有夢,想創造台灣的「吉本興業」,形成上、中、下游的產業鏈。「若把台北娛樂戲劇圈是個大圓來比喻,站立喜劇這塊是個小圓,從原本不相交到產生交集,再讓整個戲劇消費圈的擴大。」

理工腦搞笑心,喜劇從小在心中發芽

張碩修小時候鍾情美國搞笑默劇,看馬克思兄弟或是美國早期脫口秀希爾(Benny Hill),中學時看日本志村健、香港的許氏三兄弟,沉迷在許冠英、成龍、周星馳的誇張表演,任何肢體喜劇都成為他搞笑的養分。

大學念的是工程,明明是學理工的腦,問他為何獨鍾喜劇與搞笑,張反而正色說,喜劇是個反邏輯的行為,跟邏輯學密切相關。喜劇的核心是悲劇,反轉負面的東西,就會讓人相會而笑。像是網路惡搞影片,很多都是惡作劇、捉弄人,把負面、挖苦、嘲諷,成為一種惡趣味。

他舉例,有個小孩朝你走來露出燦爛的笑容,你可能會跟著露出微笑,但這個小孩若是不小心踩空,往前「仆街」,卻可能讓你大笑出來,也許講來有點殘忍,但這就是人性。

因此,他培訓課程的第一堂課就是教邏輯。

「喜劇對我而言,就是用反向式的思考,反向的邏輯,用幽默的方式在看待跟紀錄這個人生。」張碩修下了這樣的結論。

現場喜劇是用一種反邏輯在觀察、紀錄這個社會,尤其重視跟觀眾的互動,今天早上發生的時事、話題,也許晚上就會出現在喜劇內容中;搞笑的內容有時或許有點不負責任,但可能會讓觀眾觸發一些生活中出現事件、人物的新想法。對於現今世代渾沌沒有方向,也許可以提供不一樣的價值觀與思考。

張碩修的人生總是悲喜交加,曾經神傷,看著來來去去的喜劇團體、個人如過江之鯽,卻又欣慰這些表演者的發展,驕傲於當時的共度患難。不過,張碩修已然成為台灣站立喜劇的校長,讓新的表演者開枝散葉,樂於關照對喜劇懷抱熱情的年輕人。他可能不曾發現,這股追求幽默核心的力量其實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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