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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怨無悔:呂東熹和他的台語新聞之路

籌錢催生台語節目,堅守語文一致的台文字幕,母語不是工具,而是呂東熹無法割捨的家人
2018/12/6
文:江佩凌/攝影:謝佳璋

和錢奮鬥,是電視台製作人難以擺脫的宿命。也因為如此,儘管呂東熹在新聞圈是知名的資深記者,這樣子的「賢拜」為了手上台語節目,仍願意放下身段、彎下腰桿,在一通又一通的電話中爭取更多資源,邀請來賓為節目宣傳。

「啊…歹勢啦,阮就預算不夠,不然節目做不下去…。」
「無,恁會通出偌濟?(不然你們可以出多少)」
(呂東熹轉述製作人之一許雅文勉強跟對方說了一個價錢)
「… 好啦!好啦,老師說,恁做台語節目很辛苦。」

今年「搬戲·人生」展開第二季節目錄影,仍然由新聞部編列預算挹注,額度雖然不高,但在另兩位製作人許雅文與余榮宗帶領下,讓節目有了新一季的生命。

不過,交通費、車馬費、出席費還是讓製作人許雅文、余榮宗很頭痛。光是記者會邀請國寶大師或歌仔戲班來宣傳,就讓呂東熹十分汗顏,小聲地說:「欸,他們一團出去,沒有10幾、20萬,怎麼請得出來,我們才給人家多少…真的請一個演員都不夠了。」值得欣慰的是,在許雅文、余榮宗一一打電話之下,來賓們有著推廣台語的人情味、對台語的熱愛,幾乎都能諒解、通融。

頂真:為專訪整理出15頁簡報

呂東熹現年58歲,是公視新聞部台語新聞製作人,也是近期話題火熱的台語頻道召集人。在他之前,公視還沒有台語新聞,「公視暗時新聞」從2008年3月3日開播,當晚專訪前總統陳水扁,留下歷史性一刻,至今已邁入第10年。

約3、4年前,呂東熹除了原來的公視《台語新聞》(中晝新聞、暗時新聞)之外,更進一步製作台語節目小單元,剛起步時,他籌畫用新聞時事融合台語諺語的「看世事 講台語」,接著推出訪問各領域工藝師傅的「技藝101」,之後製作聚焦台灣二十四節氣的「節氣好生活」,再到2017年的「搬戲·人生」(第一季)、2018年的「頂真人物」(由社發預算挹注),不僅堅持使用「全漢字台文字幕」,更用最到味的台語內容,呈現充滿故事與人味的深度人物訪談。

採訪這天,我們和呂東熹約在公視,他穿著黑皮衣,戴著台語叫「打鳥帽仔」的打扮迎接我們,到餐廳熱情點了兩杯熱拿鐵給我們,手裡還拿著他一早才整理出來的15頁PPT文件,明顯看得出來是有備而來,但面對我這個小學妹前來採訪,他並未嚴苛以待,反而是耐心回答,一一解開來自年輕記者的疑惑。

艱辛:台灣第一個午間整點台語新聞

時光拉回10年前,談及當時催生台語新聞的困難,呂東熹不諱言「狀況很多」,起初新聞只能從外面找人配音,後來才從高雄調來不少人,開始訓練記者配音、當主播,呂東熹並不介意不同地區的腔調,只要求不要唸錯就好。

不過從觀眾角度來看,收看台語新聞時,無論是台語流暢的長輩或聽得懂台語的年輕人,依然經常還是有「聽不太懂」的疑惑,呂東熹坦言「這是我們的困境」。他點出,大部分的台語新聞因時效壓力,多從華語直接轉譯而來,若是未受過專業訓練的記者來配音播報,聽起來就會「卡卡的」。

他舉例,中餐的台語是「中晝」(tiong-tàu),記者往往會直翻成tiong-tshan,就容易讓民眾「聽無」,但顧慮記者趕新聞的壓力,呂東熹會選擇在副控室一邊聽、一邊記下來,力求事後配音修正彌補。

其實從華語直譯成台語的尷尬感,最明顯且著名的例子,就是前高雄市長陳菊致詞時,把「巨蛋」唸讀成「大粒卵」(tuā-lia̍p-nn̄g),當時令不少人捧腹大笑。呂東熹說,那陣子巨蛋的台語發音每家電視台唸得都不同,他自己則特別請教專家老師,由於卵不等於蛋,若從「皮蛋」(phî-tàn)來解讀,「巨蛋」就應該唸成kū-tàn;不過,從另一個面向來看,呂東熹猶記約20幾年前,聯合報曾使用台語詞彙「強強滾」來形容氣氛熱鬧,雖然是從發音直譯書寫,但意思好懂,如今也被傳播媒體廣泛運用。

堅持:使用正確的台文字幕

製作台語新聞已是不小重擔,之後再投入製作台語節目的原因,呂東熹直言,新聞部就像中央廚房,所有記者的報導都是講華語、寫華語,再翻成台語,「但這不是台語」;因此,他著手製作節目,請來外面的企劃,規劃出一個全然道地的台語節目。

不過在節目內容之外,竟因「字幕」引起不少問題。呂東熹憶及,最初使用台羅混合字幕或中文系統字幕,卻被很多台語人士或民眾打到電視台抗議,不是反映拼音用錯,就是抱怨看不懂。後來,呂東熹認為字幕應定調為「說出什麼話,就寫什麼字」。

因此,到了去年的「搬戲·人生」,呂東熹決定依照教育部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選字,做到「語、言結合」、「語、文一致」的台文字幕,若遇上教育部沒有的字,便會請教台語文專家的建議,使用正確台文字幕。

「既然要做字幕,那為什麼不用正確的台語文字幕,他講出來就是台語啊」。呂東熹知道,就算台文漢字因電腦顯示等問題不好執行,但他堅持,既然台文有這些歷史背景、語言系統和現存資源,硬著頭皮也要做出來。

他強調,早在明朝即已出現閩南語文字,當時在「荔鏡記」(歌仔戲「陳三五娘」原始劇本)就有使用,「台語文字並非憑空跑出來,而是早就有了」,因此到了今年「頂真人物」和第二季「搬戲·人生」,仍繼續沿用台文漢字字幕,他說:「不懂台語的,剛開始會很吃力,但只要學了就會了」。

矛盾的是,綜觀電視收視率排行榜,台語八點檔連續劇往往居高不下、傲視各台,問及為何台語的使用度遲遲無法達到廣而深的普及,呂東熹觀察,收看台語連續劇的觀眾基本上年紀偏大,那便是世代的差距。

除此之外,在收視率背後,還有個環節十分弔詭。

呂東熹說,從收視率調查來看,前5名中至少有2名是台語八點檔,但收視率再怎麼高,廣告價格行情總是無法高於國語節目。他一邊舉例、一邊分析地說:「我很納悶啊,但這是長期以來整個傳播環境的問題。」在他看來,除了廣告界普遍認為高齡觀眾沒有消費能力,一部分也是因國語政策影響下的刻板印象,所造成的結果。

今昔:從講台語被罰錢到催生台語電視台之夢

參與新聞自由入憲活動(呂東熹提供)

呂東熹來自雲林口湖鄉的海邊,很年輕就到外縣市念書,在沒跟家人、長輩們住的情況下,他坦承:「其實我台語是退步的,應該說,沒有進步。」

他回憶,自黃俊雄布袋戲風潮之後,政府就更強烈禁止使用台語,國語政策下,小學時不僅被罰過錢,還被體罰舉椅子,聊起童年他笑笑說「彼陣還是囡仔,被罰也不覺得怎麼樣」;但諷刺地是,長大後他想起教他們國語的老師,卻是個廣東人,「他教我們講標準國語,但他的廣東國語我們也聽不懂啊」。

然而那個年代,很多和呂東熹一樣北上求學的人,都無法避免「台灣國語」的發音。

呂東熹大學進入世新廣播電視科,必須要學正音、練習字正腔圓,他憶及第一堂課是中廣來的老師,要求全班每個學生唸一遍中華民國國歌來測驗國語標準程度,不標準的人當然就被「特別關心」,而呂東熹就是被鎖定的對象之一。

「每堂課老師一走進來,第一句話就是呂東熹上台,我必須念出課前先預備好的200字文章,還要把翹舌音標出來。我每次唸,台下都會笑成一團。」

呂東熹曾扮演記協重要成員(呂東熹提供)
呂東熹參與催生台語公共電視台(廖家瑞攝影,呂東熹提供)

廣播電視科念了一年,呂東熹也被要求唸了一年標準國語,他以高分成績轉念編輯採訪科,目標放眼畢業能進入報社工作。幾十年過去了,從小記者到副總編輯,再轉公視新聞部製作人,呂東熹還攻讀師大台文所博士班。他說,如果他是台語老師,他一定會先教羅馬拼音的台語發音系統,「羅馬拼音學母語是最快的,很多台語文字是漢字無法發音,學了羅馬拼音,馬上就可以唸出正確的發音。」

近期呂東熹致力籌備推動台語電視台成立,他希望,政府在支持語言平權的態度下,未來若國家語言法通過或公共媒體法通過,能讓台語節目的經費、資源比以往更多。

在呂東熹眼中,台語像是家人般的互動,「能把一個民族的智慧、情感、生活,表達得更精確,讓更深層的感情凸顯出來」。他認為,台語不僅要與時俱進,也要與母語並行生活著,同時透過節目記錄著台語的各種深邃美麗。這份無法割捨的情感,催促著呂東熹繼續走上傳承母語並發揚光大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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