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農曆七月鬼門開,台灣人總是敬鬼神而遠之,但鬼魅文化又是那麼大量的存在台灣社會之中,人若不知鬼,文化難尋根。本期文化+探討「鬼」,訪問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兼任研究員林美容及長期關注台灣鬼魅的作家何敬堯,透過他們長期研究鬼的角度,揭開台灣本土鬼文化的傳說面紗,回顧鬼魂祭祀與台灣開墾脈絡貫通。我們將會發現,台灣民俗對鬼的諸多想像不只是傳說,更是歷史經歲月沖蝕後的痕跡。
談到鬼總有人問,真的有鬼嗎?或對那些繪聲繪影的鬼傳說,怕得要死。「如果鬼不存在,為什麼每年都要普渡拜拜呢?」林美容認為人可以怕鬼,但不能不了解鬼,「因為人死即鬼,不管你信不信,鬼一直真實存在我們的文化裡。」
台灣習俗普遍認為人身有三魂七魄,死後七魄即散,三魂歸於神主牌、墓地及陰曹地府。有後嗣祭祀的魂,通常喪期滿一年,子孫便將其合爐與祖宗牌位同祀而成各家「公媽」,那些無人祭祀的便成孤魂野鬼,到處飄盪。
常有鐵齒者聲稱沒見過鬼,便不信有鬼。「科學家實驗室裡研究質子或中子,我們也都看不到,會去質疑他們瞎掰嗎?」林美容認為,人們常以人類世界為中心,見不著自然世界,更不知曉超自然世界。人的肉眼有限只能看到正常世界,但別人有的經驗你沒有,不能就說是假的,那些屬於靈的範疇,並非眼見為憑才能說出所以然。
台灣普渡由來融合佛道儒思想,道教解釋,農曆7月15日是地官大帝壽誕,掌管地獄的祂大發慈悲,於7月初1釋放鬼魂重返人間,享受一整個月香火,人們在此時誦經作法,普渡孤魂。佛教來說,佛陀弟子目蓮在7月15日作盂蘭盆,以五果供養眾鬼解救墜入鬼道的亡母,這天因此也稱「盂蘭盆節」。
好兄弟是集體孤魂野鬼的俗稱,也是7月普渡的主要對象。祂們無法憑一家之力得到超渡,須仰賴公眾祭祀,於是普渡便成庄社之事。每逢中元或7月中選一天舉行「公普」,許多市區鄉鎮配合鄰里習慣由各姓宗親輪流主辦中元祭,或像往昔台南彰化一帶有各庄輪日普渡、彼此宴客的作法。
歷史上許多屈死、冤死、枉死,或天災人禍的集體死亡而成孤魂野鬼,為避免祂們因無香火供養而來人間作祟影響地方安寧,於是台灣各地祭祀漸興。林美容指出,這種對邊緣弱勢較多關注是漢民族文化特色,習俗上便形成鬼魂信仰。
漢民族對普渡尤其看重,因為鬼是弱勢族群。林美容解釋,人終歸要死,沒有人不死的,死後成為後代公媽的,可堂堂正正擺在廳堂供人祭拜,「但鬼就是死無人哭的無嗣孤魂,處較邊緣的野鬼,所以人們對祂們有諸多同情性的理解。」
在何敬堯的想法裡,不以「唯心論」或「唯物論」探討鬼的真實性,而從民俗學觀點看待人們的幻想。他說,鬼怪的基底是草根文化,是一個族群在這塊土地上累積的歷史文化記憶,「當人們對鬼的幻想變成民俗儀式時,祂也就成為在地文化記憶過去的一種形式了。」
「我們談鬼故事,外在皮囊是鬼怪,但其血肉卻是在地歷史。」何敬堯解釋,先人埋骨於此而有了靈異傳說,台灣的鬼傳說與開墾歷史及原漢衝突息息相關,「如果說怕鬼,其實也只是因為不夠了解。」
陰陽兩相隔,冥界有冥令。鬼要守規矩不能隨便干擾人,就算謀財害命,鬼也要從閻羅王與東嶽大帝拿到討報令,不是隨便就能復仇。林美容說,「祂們沒必要不會來侵犯捉弄,所以也沒什麼好怕的。」
閻王判人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陰間地府的主宰閻王信仰源自古印度佛教,佛教傳入中國後發展成「十殿閻羅王」。而城隍爺在民俗信仰中是城池守護神,民間相信人死後由土地公領著亡魂到陰府向城隍爺報到。
台灣的城隍廟、地藏庵、東嶽殿、閻羅宮等都是祭祀陰界神祇的廟宇,祂們因掌管死後世界,因此民間崇祀隆重。林美容解釋,管理鬼的司法神眾多,像閻王、東嶽大帝、城隍老爺、地藏王等「都比祂們大頭,根本不用擔心鬼來害人。」
每到鬼月,撞鬼傳聞不少,林美容的民俗研究顯示,八字輕、敏感體質、精氣神不足者較易撞鬼。加上整個農曆7月都是鬼的假期,難得來人間享祀「有時候鬼也會玩瘋了呀」,林美容形容就像兵營收假不歸,祂們吃喝玩樂太開心就不想歸營了。
為了防止這種不受控的情形發生,普渡時眾人備妥飯菜祭品供孤魂野鬼享用,旁邊通常放置大士爺的紙紮神像或畫像監督,祈求順利。大士爺又名普渡公或面燃鬼王,頭上有尊觀世音菩薩,傳說祂是觀音菩薩化身,也有一說祂原是諸鬼首領,受教化皈依觀音門下,成為護持普渡的神祇。
何敬堯解釋,大士爺與世人印象專職抓鬼的鍾馗不太一樣,「大士鬼像糾察隊長,管秩序的」,管理眾鬼乖乖排隊好好吃飯,不要沒規矩失秩序,更不要隨便嚇唬人。鍾馗則像「機動部隊隊長」,若地方有人上吊或鬼怪擾民,一年四季都有可能舉行跳鍾馗剷妖除惡。此外,擁有320年歷史的嘉義城隍廟,每到農曆7月結束,也會請城隍爺起駕遶境巡邏,收服這些逾期未歸的好兄弟,維護鄉里安寧。
因為鬼代表死亡,所以令人害怕。林美容說明,人們面對必定到來的死亡怕得要死,「鬼代表一種死後世界,那是個你也要去,但還沒去的未知境地。」有關那終極歸處,佛教說是極樂世界,基督教稱到主的天國,若在這些宗教之外,難道僅能透過肉體消亡才能理解?「鬼正是活著與死亡的中介」,人們透過認識鬼,得以思索生命有限終將死亡,變成和鬼一樣。
早前農業社會人們壽命長短不由人,生命難在掌控中,祭祀拜鬼都是不安定感的心理投射。「禁忌越多代表越害怕,」林美容說,那些傳說的鬼故事,無非要提醒世人更珍惜生命,回到人的世界,反思生命存在的靈性價值。
加上台灣身處中國邊陲,長久來歷史定位漂浮不明,「台灣和鬼一樣都處在邊緣」,林美容認為台灣人也將這種心理上的不安定感投射在祭祀神鬼,加上孤魂野鬼同處弱勢,而祭祀意義除趨吉避凶,更有「慎終追遠是孝,普渡沉淪是仁」的精神,這種推己及人貴在心誠的概念,便生根於台灣祭祀信仰裡。
「台灣中元普渡是辦給好兄弟的派對,更是活著的人們公開展演對死後世界的想像。」林美容說鬼是人們貼近死亡的細緻探索,透過這些講究的祭祀行為消弭鬼的不悅,不只療癒鬼也療癒了人們,當鬼和人的心靈都得到滿足,彼此也相安無事了。
「白白的一團影子,有時候縮小或放大,會突然出現在你眼前。」長期以來,林美容的鄉野調查訪談那些有撞鬼經驗的人,他們描述的鬼模樣與電視上看到的白衣披髮、青面獠牙似乎不同,「多數看到的僅是模糊白影,很少有具體模樣。」她說,這取決於鬼想要顯出什麼模樣示眾。
台灣的鬼怪傳說,十之八九與過去原漢族群衝突息息相關,還有一些是男女問題。何敬堯認為,「這都是過往社會現象在正史無法負荷的記憶,轉變成的一種流傳,尤其是女鬼傳說。」
一直以來東方女鬼傳說特別多,「因為傳統女性社會地位低於男性,過去的女性一生只能倚靠夫家,若遭愛情背叛等於什麼都沒了,」何敬堯說,於是就只剩下這種作祟或鬼故事流傳來伸張正義,這是屬於台灣也算是漢人傳統儒家思想影響下,演變形成的結果。
若要選個最具台灣文化意象的鬼,何敬堯希望大家想起「林投姐」,那是悲哀的女鬼愛情故事,更代表一個時代下傳統女性悲慘歷史。
林投姐故事以台灣四大奇案版本流傳最廣,清末台南婦人李昭娘的丈夫赴唐山經商逢船難而亡,李昭娘改嫁亡夫友人周亞思後卻被騙光財產。李昭娘的兩個孩子飢寒受凍而死,走投無路的她在雨夜裡勒死最小的幼子後上吊於林投樹。此後地方傳說林投樹下總迴盪低語哭聲,鄉民為地方安寧蓋廟供奉香火,以「林投姐」稱之。
傳統社會常是男性至上,女性卑微弱勢,許多事情被視為理所當然。「鬼怪其實並不恐怖,反映的是傳統的弱勢族群藉由故事傳說才能伸張正義。」何敬堯希望大眾透過林投姐理解,每個鬼怪故事背後都隱含著道德勸說,林投姐能讓女權興盛的現代,意識到傳統社會對女性地位的長期壓迫,重新檢視父權主義下的悲哀,因而更尊重人性。
早期先民從唐山過台灣找尋新天地,歷經千辛萬苦,行船橫渡險惡的黑水溝台灣海峽,並非每人一帆風順,因此馬祖漁民常在海上撿到浮屍。開墾期族群融合械鬥,也有不少慘死荒野的無名氏。人們為浮屍立廟,為枯骨集塚立祠,這些鬼被安頓祭祀有了香火後便升格為陰神。
「這些非正常死亡、屍骨沒人收的,人們將其集合立廟祭拜,因此台灣有不少陰廟。」林美容說,可想見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若三番兩次撿到浮屍,心理感覺很不吉利且不安的,「會害怕海上浮屍哪天輪到自己。」於是漁民便與祂們打商量,隨靈驗事蹟越多,人們遂立廟奉祀。閩南人對這些集塚立祠而祀的陰神稱「有應公」、「百姓公」或「大眾爺」。客家人則稱「義民爺」,馬祖一帶崇奉的神不少是浮屍立廟,雖說陰神與鬼不相同,但與陰神相關廟宇活動也多在7月舉行。
林美容解釋,陰神與正神的位階不同,一般人若想獲意外之財,求大家樂或明牌這類「偏財」,通常不會求正神而會求助陰廟。
「鬼也想有歸屬感,若無人拜就可能不安,一旦不安就來騷擾人。」何敬堯指出,這也是為何台灣文化習俗上要拜好兄弟、要普渡的主因,台灣地方上有不少百姓公廟或有應公廟,因此而來。尤其在台南,早期因墾荒械鬥或海難意外客死他鄉,最後被收埋成原野孤墳或立祠祭祀,成為「有求必應」的陰祇小神,都是地方上具特色的傳奇信仰。
林美容
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兼任研究員
開啟研究鬼怪是偶然,以大量田野調查寫成的「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和「台灣鬼仔古」兩本暢銷書,開啟台灣談鬼風潮。編劇簡士耕聽了她的課看了她的書而有電影「紅衣小女孩」,何敬堯也受其影響開始研究台灣鬼。
「許多高知識份子原本都不敢說鬼,看我出了這些書,開始大方談鬼了。」林美容覺得開啟聊鬼風氣很好,她建議中元普渡應定為國定假日,說是要把「邊緣變成正統」。還開玩笑稱沒機會當教育部長,感嘆台灣教育多源於西方,「這些傳統民俗,課堂老師不教學生不懂,下一代對本土文化陌生,活在世上會很漂浮。」
何敬堯
首本全台本土妖怪百科全書「妖怪臺灣:三百年島嶼奇幻誌‧妖鬼神遊卷」作者
訪問那天一早,住在台中的何敬堯趕赴宜蘭考察扶鸞開沙儀式,下午到台北主持「蛇郎君」專講。台上細數侃談台灣鬼,台下聽得一臉無有恐怖更多恍然。一社區共學團媽媽在講座結束後上前邀約授課,回以靦腆微笑的他沒有拒絕反而欣然答應說,「讓鬼怪文化向下扎根,一直是我很想做的事」。
忙完一堆鬼事,不得閒的何敬堯終於有空坐下和我們談鬼。他說從小也不是愛拜拜的人,跟其他人一樣受日韓美文化甚深,透過林美容書籍與一些前行研究者才知,台灣也有本土在地鬼故事,進而開始接觸研究。如今娓娓聊起鬼怪似有透骨的堅持,何敬堯覺得「多數人以為民俗等同低俗,是非常錯誤的概念」,所謂低俗或高尚也是被教育出來的想法。鬼門開及其相關民俗內涵,與台灣傳統文化密不可分,「能重新理解鬼怪傳說並由此尋根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