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道近30年,他先是深耕劇場界,後來攻進電視和電影圈,成了炙手可熱的演員,演什麼像什麼的表演,總能抓住觀眾目光,有時光芒甚至勝過男主角。但說起吳朋奉,除了絲絲入扣的演技,一口精湛到味的台語,或許更是讓他得以直擊粉絲內心的關鍵。
吳朋奉從劇場到大小螢幕作品豐富,2010年的電影《父後七日》以「師公」一角出頭,贏得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的肯定,也拿過金鐘獎迷你劇最佳男主角。在他身上,總能找得到充滿各種角色和人生百態的影子,也見得到許多演員身上有著的強烈對比。這一次文化+「直攻中路」聊台語,吳朋奉一舉一動還是帶著熟悉的Aniki(大哥)氣勢,面對面一打開話匣子,迎面吹拂而來的卻是意外的溫柔。
採訪這天,吳朋奉踩著木屐,戴著復古帽,提著塑膠網袋,走進他習慣的咖啡廳沙發區位置,隨興點起餐點,先是親切問候吃過飯了沒,還推薦這間老牌咖啡廳餐點口味不錯,絲毫沒有影帝架子。
聊起他和台語的緣分,吳朋奉語帶感情,但是直接切入重點:「我從小聽到台語,就被這個語言的聲音所吸引,我是被她的藝術性吸引,而再產生認同,那種認同是很自然的,不是意識形態上的。」
時光倒回幾十年前那個推行國語政策的年代,孩童們在學校講台語往往遭罰站、罰錢,吳朋奉當時就讀的三重國小情況卻十分另類。他回憶,因為三重講台語的人口實在太多,校方無法完全禁止,罰到最後老師也覺得「沒路用」,乾脆就放任學生們講台語。
對吳朋奉而言,台語就是兒時最常聽見的語言,散布在生活周遭,從學校同學到街坊鄰居,「哪有可能不講台語」。
令人驚訝的是,吳朋奉其實是外省小孩。他說,他的父親是國民黨的知識分子,充滿祖國思想、操著各種語言,他的叔叔背景更硬,是看管國民黨黨員的人二室主任,時時監管著哪個黨員思想不忠貞、行為有問題,有如東廠的存在。
面對這樣的省籍背景,吳朋奉坦言曾產生身分認同的錯亂,當學校老師問起「外省人的舉手」,起初他會猶豫不決舉手一半,心想:「我難道是外省人?不對啊,我的朋友都是台灣人,我跟他們一樣啊,可是我知道我爸爸是那邊過來的。」後來的他,決定都不舉手了,「我就是台灣人」。
儘管身分背景曾讓他困擾,但問起和台語親近的經驗是否曾讓他感到疑惑,吳朋奉斬釘截鐵的回答:「沒有!」並強調著:「認同就是認同,喜歡就是喜歡」,台語對他而言,就像是熱切追求的愛慕對象,怎樣都不會放棄。
吳朋奉認為,台語迷人之處就在於聲調非常好聽,小時候的他一聽見從沒聽過的台語,耳朵馬上豎起來,進一步主動了解詞意和正確發音,反覆學習,強化台語能力;頓時,眼前的影帝突然放下碗筷,睜著熾熱的眼神補充說道:「我從小就有這個興趣,我是真的很愛台語」。
一段突然又直接了當的告白,確實感受到他對台語滿溢的由衷之情。
時光回溯1988年,那時台灣剛宣布解嚴,壓抑許久的聲音得以自由釋放,劇團更是風起雲湧地誕生。吳朋奉退伍後先到印刷廠上班,為幫助同事保障權益,他宣揚勞基法每年應有幾天休假,笑說有如「在公司裡面搞工運」,最後被老闆發現,當然馬上被開除。後來,吳朋奉因緣際會加入劇團「零場121.25」,受到啟蒙老師周逸昌影響,從此踏上表演之路,學習傳統民間技藝車鼓、番婆弄、鼓花、家將、太極等訓練。
經過多年磨練,如今吳朋奉的演技已不在話下,不僅活躍於各劇團,更跨足電影、電視圈,在眾多獎項已是備受肯定的入圍常客。
不過談及年輕演員的台語能力,吳朋奉倒是極為感慨,現在和過去的差別就在於對台語的「浸濡」不夠深,因此聽起來「嫩嫩的」。「浸濡的夠深,才有那種氣口,講出來時也才會有感覺,演員的口條就是包含這些東西」。
用台語演戲,台詞基本上都難不倒吳朋奉,但他也同時點出問題:「怎麼講才漂亮。」他提到,由於寫劇本的人都是用國語思考,拿到劇本後還要翻譯成台語,這也考驗著演員本身台語的功力有多深。
說來慚愧,面對我們國台語交錯的不輪轉提問,吳朋奉坦率地說:「我跟你們講國語是我姑不而將(不得已),怕講台語你們會聽不懂。對我來說,講國語就是這樣,你聽不懂我只好配合你,就像講英語一樣」。
吳朋奉演技獨具特色,廣告商也常找上門,近幾個月熱播的茶飲廣告,便能見他用十足生活化的台語介紹台灣茶。那支廣告的導演其實就是知名作家吳念真,兩人除了在舞台劇「人間條件3」合作,這齣廣告吳導更直接點名吳朋奉演出。
吳朋奉近期也受到年輕樂迷關注。他在今年金曲獎最佳新人、最佳台語專輯獎得主「茄子蛋」樂團的《浪子回頭》MV跨刀演出,影片中的他惆悵吸菸、潦倒飲酒,詮釋浪子形象,透過鮮明演技搭上茄子蛋滄桑歌聲與詞曲,MV廣受好評,如今在影音平台觀看次數已將近1000萬。
老大哥爽快點頭替新銳樂團演出MV的關鍵,吳朋奉直言:「他們算是對台語很有感情。」一邊哼著詞並稱讚說道:「音樂很順,聽了就很容易記得,我覺得這個就是好音樂。」他為這群年輕人的成就感到開心,順便為自己打打廣告,歡迎有人找他寫台語歌詞。
《浪子回頭》這支MV,對吳朋奉還有著另外一層意義。吳朋奉感性提到,拍攝過程中不斷想起過世的好友──音樂人郝志亮。「他很愛寫歌,從來沒有正經工作,念台大哲學系,看起來就像流浪漢,但其實很有思想」。他也憶起年輕時和郝志亮遊山玩水跑全台的往事,「郝志亮開著他的一台老舊Volvo車,我們一起喝酒、寫歌詞、幹譙政府...,很多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一個朋友吧」。
除了受到好友影響嘗試台語歌詞,吳朋奉其實還有詩人身分,寫過不少台語詩,不僅曾被報社刊登,還在電影台詞中出現,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父後七日》中一段經典台詞:「我幹天幹地幹命運幹社會/你又不是我老爸/你給我管這麼多?」有押韻、有氣口,為整部電影畫龍點睛,留下代表性的一幕。
吳朋奉目前已很少提筆寫詩,但不諱言仍常有寫詩的感覺,在創作上則抱持隨興的心態。「我不覺得作品是多重要、多了不起的事情,人生海海,會留下的就會留下,不會留下的沖走就算了,活著就好。」
對於台語的發展,吳朋奉抱持樂觀態度,「那個火不可能滅掉」。
他說,年輕彼時社會上講台語的氛圍十分壓抑,如今卻發現,這個世代的年輕人開始有些不同:「有人很喜歡台語,也會勇敢講出台語,比我那個年代的人還多」。
吳朋奉把台語形容成生命力強韌旺盛的咸豐草,「在台灣吼,就算噴藥欲讓它整片死掉,那根本不可能,如果不去管它,就會動不動生湠一片」。
面對現今台語生存處境與狀況,吳朋奉認為,政府若有正視這個問題,就要經常談論她、提到她,鼓勵大家多講台語,扮演帶頭作用。但他也同時憂心,其它更弱勢的語言所面臨的處境也同樣艱困。
對於下一代的台語教育,吳朋奉備感迫切地直說:「學校和家裡至少需要有一邊講台語。」他認為,現代許多父母跟小孩講國語,沒有培養台語能力的情況十分嚴重。「以後出社會,小孩不會講台語,難道不認為是很嚴重的事情嗎?去到中南部講國語,不是沒人理你,就是像個局外人,沒有跟他們生活一起。」
吳朋奉鼓勵年輕人多主動學台語,若一旦遇到有人說,「你還是講國語好了」,不要理對方,繼續講台語,「台語要常常說,被笑根本就沒什麼,那個笑是感覺你很古錐,語言說得不好,是一個甜蜜的事情。」
訪談經歷近一小時,採訪他的我們也像上了一課,更發現吳朋奉和台語的感情關係,早已從熱戀中的愛人昇華成老夫老妻,偶爾放閃,也替他的表演生涯一層層調味,帶來甘味人生。
聊著聊著,談到他喜歡的台語歌,吳朋奉有些靦腆地笑說,江蕙有幾首歌他很喜歡,但大多偏好老歌,去KTV必點的歌曲則是《悲戀的公路》,問及是否有機會聽他開口唱,他沒思考太久,給了很直接的回應:「那去外面,抽菸。」
我們走了出去陪吳朋奉「呼吸」,竟聽到他說出有點令人感到意外的事情:「其實我第一志願不是當演員,當初比起當演員,我比較想當歌手。」語畢大笑,他說,雖然沒有成為歌手,但還是滿喜歡唱歌的。
吳朋奉吸著菸,在路旁街車的引擎排氣聲伴奏下,氣口飽足地唱起《悲戀的公路》,聲調優美、轉音動人,就連路人走過都被他歌聲吸引,不由得回頭看了幾眼,想當歌手的願望果然不是隨便說說。吳朋奉對台語的愛慕,大概一直都表現在這樣的用力唱、用力說吧,因為那就是他心所愛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