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父記

發稿時間:2025/01/24
訪父記:他的白髮,與我們的時代
訪父記:他的白髮,與我們的時代
作者|瞿筱葳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5/01/21

這是一本女兒書寫父親的書。追尋那一代離散者落腳臺北的過程,也叩問臺灣民主路開枝散葉的一條知識分子走來的支線。

瞿海源,臺灣社會學家,出生於中國四川,三歲來到臺灣,走過灰淡的六○年代,在自由主義的微弱氣息中成,為本土第一代建立學術基礎的中堅。他與他的同儕,在壯年時期站在民主轉型時間的第一線,也進入了各種社會實踐的現場。

瞿海源也是作者瞿筱葳的父親,在九○年代的中學時光,看著他與野百合的大學生們出沒廣場,看他在電視評論時政,看他趕稿給報社記者,成年後,也看他繼續在艱難議題上成為抗議照片中最明顯的白髮爍爍。

內容節錄

《訪父記:他的白髮,與我們的時代》

一、父親與他的父輩

  口述歷史是記憶戰爭。

  爺爺在奶奶口述描繪中,是一個年輕時膽子不大的人。這一次重新來過,父親說的同樣的事情,我聽起來像是完全不同的版本。我與父親相約,每週一次的訪談,兩小時,定在週四上午十點,我會帶著新買的數位錄音機過去。中研院近史所對他的口述歷史計畫已近尾聲,他對著學術訪者應該都已經講盡了,我便可以另闢一徑,開問那些挾藏在工整時序之間的細節。

  不算細說從頭,而是依稀感到故事的脈流在上面,我們要一起溯回上源,回想你是怎麼走到今天的。父親說,好。那就週四見,他在 email 中回覆。

  兩個兒子還在幼稚園時就常常輪流問我,媽媽的媽媽是誰呀,媽媽的媽媽的媽媽又是誰,直推到了猴子,他們還要再問,那猴子的媽媽呢?魚類、爬蟲類、細胞,一路推演上去,直到了宇宙大爆炸。擁有新鮮腦袋的孩子,不停地想知道生命存在的上游,我缺乏回答的自信,愈講愈懦弱,只好開始想辦法。從近一點的開始。

鐵工的敲打

  新竹機場附近,瞿順卿在家裡小院開工廠,生意還行。

  他做的煤油爐子已經銷到新竹以外,這樣的規模要補貼一家八口算是穩當了。可這生意不是正職,瞿順卿白天是空軍基地士官長,那年從基隆下船後,一家子跟著軍隊開拔又到了新竹。瞿順卿與他口音各異的同袍有一項共通點,就是薪餉不足,物資不夠,既然在此地看不到離開的跡象,他想著怎麼同時也做點小生意。

  煤油爐子就像是現今的瓦斯爐,但吃的是煤油,家庭燒菜用的廚具。在此之前,沒有煤油爐的日子只能用炭火,搧風控火煮飯實在惱人,要是有個可以稍微精巧控制的好用爐具就好了,但如何能客製成時代所需,這中間得要動動腦動動手。瞿順卿正是個連飛機都會修的白鐵匠,從軍前他就在上海江浙一代做白鐵工,從白鐵匠做到了找泥水師木工一起蓋房子的包工頭,腦筋算是靈光的。他的實業精神給了他想法,脫下軍服,還是匠人,這會兒就做煤油爐的生意吧。

  這是我的爺爺的故事,在爸爸的版本裡,靈光實業的時代小工廠清晰可見,但從前聽到的奶奶故事中,重點常是她自己如何強悍過日子的視角。老爸說要幫爺爺平反。其實奶奶在故事的後來也說了,爺爺早年的膽小害怕炮聲到戰事後期也就沒了。走過戰爭,誰能不勇敢。

  瞿順卿和徐留雲是表兄妹,在那前現代的時空中成親生子,開始了故事的枝蔓。他們隨軍隊從上海浦東港灣到了基隆港,又帶著孩子在新竹機場待下了。當軍人軍眷之餘,徐留雲在機場外開了一間小雜貨鋪,瞿順卿搭了白鐵家庭工廠。

  海源記得很清晰,老爸白天在機場修飛機,回到家裡批來白鐵皮就做煤油爐,把一片一片的白鐵皮在院子裡開工,打焊成一個一個精巧實用的煤油爐,供給軍人家庭用這新式的的煤油爐煮菜,不用燒碳了。

  還是孩子的海源也常常在院子裡幫忙。

  這個二兒子一手拿著攢子一手拿鎚,把用筆點畫好的痕跡敲出一個一個洞,那是通風用的,敲洞不算難。敲好了爸爸會將白鐵片彎起來把連接面細細地焊勻,那就是真工夫了。

  這家人來到臺灣的時間已超過暫居的想像,估量著得作實際打算了,瞿順卿覺得這個兒子可以念書。海源不像大兒子海根會在外跟人鬥勇,也不像老三弟弟海祥聰亮嗆辣,海源安靜不大說話,也不出門。海源講起父親決定讓九歲的他轉學的事,像是述說人生重大轉折那般慎重。

  那是他在空軍子弟小學念二年級時大病休學,幾乎要死了,三年級回頭上學竟然還考了第一名,這一考,讓他有機會轉接上不同的教育路線。大病不死,兒子命算是撿回來,顯然頭腦好,這兒子得栽培,要去找好學校給他讀。

  新竹師範的附設小學顯然跟軍人子弟學校不一樣,瞿順卿聽人說了,那裡的師資都是師範學院的,好些優秀年輕的老師在附小實習。那的校長特別好,女校長高梓從北京來的,給孩子上體育、音樂、美術,還有選舉。小孩子在那裡可以開會舉手說說話。

  瞿順卿算是拚了,牙一咬讓海源四年級轉去竹師附小。

  瞿家在同學裡絕對是窮的。

  送去附小的基本上家裡都有點根基。海源最要好的同學姓張,家裡祖父就是日本時代名醫,走進張家那三合院是連著的好幾進房,叔叔姑姑也日本留學回來的。其他的同學,有的父親是建國工程蓋水庫隧道的總工程師,也有當國大代表的、當議會議長的,還有做生意的商店老闆。雖然也有跟海源一樣是空軍子弟,只是人家爸爸是後來成了華航董事長的空軍大隊長,住的是從日本人手中接收下來的磚房宿舍。海源一家住的是竹房子。

  瞿順卿自己沒讀什麼書是個匠人,妻子徐留雲除了麻將的中發萬以外皆不能識,有了會讀書的小孩得要養好。未來實在不可知,好男不當兵,家無恆產才當兵啊。

  瞿順卿當白鐵匠的青年人生,一路包工到了日軍攻到武漢了都沒生意,改去牛肉罐頭工廠焊罐頭,牙齒因吃太多牛肉卡牙吃到壞去,對日本戰爭太熾也沒罐頭可焊了,才不得不入伍從軍。還是以白鐵匠工功夫為專業去修飛機,參與了後半段的戰爭,多年之後,卻似乎依然在戰爭之中,此時是與生活搏鬥的戰爭。

  如今國沒了,家還在,一串孩子要拉拔培養,瞿家夫妻得想辦法。老婆徐留雲曾經租房開了小飯館也賣麵,就這麼在臺灣過起新的日子。他們在四川八年是四川人口中的「下江人」(長江下游的人),來到臺灣又成了「外省人」(此省以外的人)。上船前夕,他們怕的是老共要打過江來了,幫國民黨作兵的只是要完蛋;卻也怕真的像街坊傳言的「臺灣只有香蕉皮可以吃」。徐留雲老早覺得這話不合理,她就質疑「香蕉肉到哪去了?誰吃掉了?」來了之後果然各種食物都有,但生活總還是不足。總歸一句,一家六個小孩要養,缺錢,一直缺錢。

  等到煤油爐這檔事有點苗頭,瞿順卿想想還是靠手藝的煤油爐的生意好一些,飯館麵攤什麼的都收了吧,就專心做煤油爐,加僱了個幫手,終能支應一大家子生活。才來臺灣不到十年,外來的這批對於真正定下來心裡還沒底,口號都還在反攻大陸。現下怎麼過好生活才是日日扎心。

  但扎心的事情就留給大人,小孩送去新的園地自由生展。脫離了嘈雜擁擠的家裡和左鄰右舍,附小學校氣氛跟家裡截然不同,是美的、有秩序的、有紀律但是自由的,讓人感到尊嚴的空間。對海源來說,這更像是偷來的,他知道這日子是靠考好成績換來的。

  瞿家其他男孩子沒機運讀竹師附小,後來幾乎都做了軍人,兄弟五個,軍情、憲兵、教官就三個。海源逃開了那條路,思維的種子,各自不知何時被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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