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生阿嬤芳子,回憶二戰前在台灣的青春歲月,她與特攻隊員們共譜的命運交響曲。
一張在花蓮基地出擊前的大合照,揭開深藏內心的謎團......
那段在台北的快樂童年、那場與倖存隊員丈夫的邂逅、那封逝者的遺書,成為命運的分歧點......
年逾九十的灣生阿嬤,無論如何也想告訴你的戰火人生!
內容節錄
《芳子的十四歲夏天:我與神風特攻隊在台灣的日子》
序
遠方傳來油蟬的鳴聲,我迎來了第八十次的夏天。
回溯著過往日子的遙遠記憶,現在我要開始寫一本書。
因為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傳達一些事。
蔚藍的天空、潔白的積雨雲,以及炙熱的太陽。每到這個季節,我總是會不知不覺地被拉回十四歲的少女時期。
那一年,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戰敗,人們一臉茫然地站在化為瓦礫的焦土前,無所適從。即使戰後已經過了六十五年,至今還記得當時樣子的人已是越來越少了。最後,這一切都將會消失在遙遠記憶的彼方,不論是哀傷還是憤怒,總有一日也將淡忘,不久之後都會從我們的眼前消散而去吧。
想到這裡,我感到十分焦躁,坐立難安。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有些孩子甚至不知道日本曾經歷過戰爭,過去許多年輕人為了保家衛國而犧牲寶貴的生命。這就是我現在無論如何都必須傳達給後人的事。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年),在台北出生、長大的我,終戰當下是台北市內某間女校的二年級學生,也就是現在的國中二年級。我是個連作夢都深信日本軍必勝無疑,每天精神抖擻地從事義務勞動的「愛國少女」。
那時,我在因緣際會下到特攻隊員的宿舍遊玩,被他們當成妹妹一般疼愛著。
但那是出擊前一刻生命最後的日子,是他們與死亡相距不遠的日常。這對眼睜睜地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十四歲少女而言,是多麼地殘忍,也是刻骨銘心的體驗。
直到昨天還開心地一起玩撲克牌的善良大哥哥們,某一天突然一個接一個失去蹤影。當時的恐懼和哀傷,即使活到八十歲了,也絲毫無法忘卻。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四月,美軍開始沖繩登陸作戰。為了阻止美軍的行動,日軍在沖繩西方的海面上展開激烈的戰鬥。每天都報導著特攻隊用自身進行攻擊的新聞,戰事緊迫愈發嚴峻。
當時,大家只知道特攻基地位於鹿兒島的鹿屋、知覽、加治木等地方,但都不知道其實還有許多年輕人在台灣的基地出擊。
我手邊有一張團體照。這張老相片是他們在台灣中部東海岸一個名為「花蓮」的機場,準備出擊的樣子。在這張發黃褪色的相片上,映著十九位年輕人相互搭著肩,似乎在唱著軍歌的模樣,他們張大嘴巴,露出無比開朗的笑容。
看起來平凡無奇,乍看之下讓人以為只是一群普通年輕人在喝酒聚會,實際上卻是特攻隊出擊的前一晚,在離別酒席上所拍攝的相片。當中的六個人,在隔天五月二十日傍晚,飛越花蓮海出擊,然後消散在沖繩西邊的海面上。
隨著時間過去,後排的四個人也跟著出擊了。那是七月十九日的事,距離終戰已經不到一個月了。
這張相片的後排,有一位脖子披著毛巾、滿臉笑容站著的年輕人。其實,他就是我後來的丈夫——「中田輝雄」。如果終戰再晚個幾天,他當然也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不過,倖存下來的人生卻承受著痛苦。他目送了最好的朋友,堅信自己之後也會同赴歸途,他是這麼跟朋友們約定好才道別的,沒想到突然而來的終戰,讓他倖存了下來。這是一股只能獨自苟延殘喘的罪惡感。這對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而言,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心理創傷,這股辛酸就這樣伴隨終生。
丈夫出神地看著舊相簿裡的這張老相片時,那個垂頭喪氣的背影,至今仍烙印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對他而言,這張相片是他唯一能夠緬懷過去與同伴們在一起的寶物,同時也是因倖存帶來苦惱的沉重枷鎖。
我陪伴丈夫四十八年,二○○○年五月,經歷短短半年多與病魔的搏鬥,在他七十四歲時便前往天國。他離世後,我在枕頭下找到一封遺書,上面寫著一首如同在描述自己一生的與世訣別歌。在這首歌的最後寫著:
翻越千山萬水,與戰友在空中相會,已過五十年。
雖然丈夫在戰爭結束後活了五十五年,但直到現在我才發覺,在他目送這麼多親友離開的那些時刻,其實就想與他們一起走了吧。這樣的心理重擔,正是他一生痛苦都無法消失的源頭。
雖然丈夫面臨死亡的逼近,但在畏懼死亡的同時,我確信他終於能放下心中的大石了。不過,即使同樣是倖存下來的特攻隊員,也有不少人在戰後就立刻切換心境,意志堅定地為了復興祖國而開始邁向嶄新的人生。
為什麼我的丈夫卻不斷地在責備倖存下來的自己呢?應該都是他太善良、太心軟的緣故……,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但事實上並不只有那樣。直到丈夫去世十年後,我最近才終於解開這個謎團。
那就是,在這張老相片裡的一位特攻隊員留下的遺書中,留有丈夫的名字,從這裡浮現出六十五年前的真相。其中隱藏了戰爭的殘酷,以及讓人感到不合理,令人痛心無情事實。
這張相片到底埋藏了多少悲哀、訴說著多少人的心情啊!
這已經不是用言語就能說得清楚的。
這是一位十四歲的少女在戰時遭遇的悲傷體驗。親身體驗生與死的交界,人的性命未免太過輕薄,每天都是這種可怕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但對它的記憶卻是一生也無法消去。
也許我已經太老了,無法將所有事情講完。記憶也由不得我控制,只會越來越模糊。我也擔心在我剩餘的時間裡,能將遭遇到的各種事情記錄到什麼程度。
不過身為「昭和個位數」世代,有義務要將戰爭的慘狀親自傳達,讓後人知道。如果我現在不留下在那些日子裡,年紀輕輕就消散隊員們的叫喚聲,還有誰能幫我向後人傳達呢?
身為最後的敘述者,用這樣的方式記錄下來,我確信這是丈夫的心願,他在黃泉的彼岸支持著我做這件事。
如此悲劇不能再有第二次!而且也不能讓它淡忘!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寫下這首獻給亡者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