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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的祝福》一書以醫生與患者之間的真實細膩互動,帶領讀者隨著書中人物體味全人類都必面對的最終課題——死亡。任何人面對最後一程,都難免恐懼,在本書中,作者以自身經驗,反覆思考對患者最有利的究竟是什麼。最後,我們會明白雖然無法選擇如何來到這世間,但至少可以選擇以自己喜歡的樣態離開。
文章節錄
《安寧的祝福》
序章
當倫子說出診斷結果時,病患停止眨眼。放鬆的嘴唇上有一部分口紅剝落,微微張著嘴。
然後,患者用力吸了一口氣,以嚴厲的眼神看著倫子問:
「失智症?怎麼可能有這種事!莫名其妙!」
聽到患者大聲說話的聲音,倫子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
「我才不要吃藥!」
面對狠狠瞪著自己的病人,倫子默默點頭。
「但你不是忘了今天是幾號嗎?」
陪同病人一起來就診的丈夫委婉地小聲說道。
「那是因為我今天早上沒看報紙,才不知道日期。」
患者快速反駁。
「話說回來,水戶醫生,M什麼的不是照得很清楚嗎?」
患者似乎總算願意聽她說話,倫子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操作手上的滑鼠,讓游標在螢幕上出現的腦部MRI影像上移動。
螢幕上出現了腦部水平斷面的圖像,從小面積的頭頂部開始,漸漸向下移動,在眼球所在的斷面前停下。
「我再說明一次。」
倫子將游標移到圖像幾乎中央的部分。
「這裡是短期記憶中樞的海馬,你和同年紀的人相比,這裡有輕微的萎縮現象。」
患者目前六十七歲,比倫子的母親更年輕。
她又拿出了長谷川氏簡易失智症量表。
「三十分滿分中,你只得了二十分。很遺憾,這已經算失智症。」
患者一臉不悅。
「我剛才只是太緊張了!」
於是倫子重複了和剛才做完的檢測中相同的問題。
「請問今年的年分是?」
患者轉頭看著丈夫。
「今年的年分是?」
患者的丈夫低下了頭。病患看到丈夫沒有反應,似乎不再對他抱有希望,開始自行思考答案。
「呃,昭和五十……咦?不對?奇怪,我不是才剛回答過?」
患者甚至無法說出平成的年號。她的丈夫露出了下定決心的表情。
「應該是阿茲海默型失智症,我會處方有助於進一步抑制病情惡化的藥物……」
倫子說到這裡,患者大叫。
「不要給我安上這種莫名其妙的病名!我只是剛好忘記而已,不要這麼大驚小怪!算了!」
患者站起來。
患者不接受診斷—越是嚴重的疾病,越容易發生這種情況。
「醫生,藥物可以等下一次再處方,還有三名病患等在外面。」
護理師向倫子咬耳朵說。牆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一點半,如果不抓緊時間,就會影響到下午的門診時間。
倫子無可奈何地點頭,護理師把診察室的門打開一條縫,準備叫下一名病患進來。
「那就再預約下一次門診……」
倫子向似乎還想說什麼的病患丈夫鞠躬,她覺得就這樣把病患趕走,心裡很不舒服。
她拿起寶特瓶喝了一口飲料,讓心情稍微平靜。寶特瓶裝的是礦泉水,裡面加了撕碎的酸梅。
原本沉澱在瓶底的酸梅果肉浮起,在水中緩緩旋轉。
她蓋上蓋子,把寶特瓶藏在電腦螢幕後方。因為以前曾經有人以為她在喝變質的水而大吃一驚。她把黏在上顎的果肉片輕輕吞下。
即將兩點時,她才終於看完新宿醫科大學醫院綜合診療科的門診。她從上午八點半就開始看診,在診察室的椅子上已經整整坐了五個多小時。她拍著腰站起身,這時一名男性醫生走了進來。是下午的門診醫生,比她大兩屆的青木。
「啊呀呀,水戶醫生,你門診到現在嗎?」
青木重重坐在診察室內的扶手椅上,在電腦內輸入了自己的ID號碼。倫子看著他的後背,聳聳肩。
「今天病人特別多嗎?」
他故意問正在收拾的護理師。
「沒有,和平時差不多。因為水戶醫生說明時總是很仔細。」
護理師掩著嘴,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青木。
護理師真正想要說的應該不是仔細,而是動作慢。倫子無視抿嘴而笑的青木準備走出去,沒想到被他叫住了。
「水戶醫生,今天機會難得,所以我提醒你一下。」
「什麼事?」
倫子回頭看著青木。
「其實做事可以更機靈點。」
青木摸著一頭向後梳的頭髮。
「我在趕時間。」
她輕輕向青木欠身,一路小跑著前往病房。
「啊,水戶醫生,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原本等你面談的家屬已經回去了。」
病房的護理師露出責備的眼神看著倫子。剛才還在門診,要怎麼面談?但她還是回答說:「對不起,我晚一點再打電話給家屬。」護理師當時應該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屬,被護理師責怪也情有可原。
正在查病房時,她的PHS手機響起。原來有一名胃癌病人呼吸中止。她急忙趕去病房做心肺復甦術,但病患還是無法恢復自主呼吸,於是還來不及等家屬趕到,就為病人送了終。
接著又接到聯絡,說一名糖尿病的病患低血糖發作。她為意識已經有點模糊的病人注射治療用的百分之五十葡萄糖注射液,病人終於漸漸恢復意識,血糖上升到一百八十六。
倫子總算鬆了一口氣,這時她才感到強烈的飢餓。雖然她平時也經常忙到沒有時間吃飯,但可能是因為看到葡萄糖注射液,食慾受到刺激。
她走去位在地下樓層的商店,想去買麵包之類的食物充飢。下午四點五十五分,門診病人幾乎都已經離開,沒有什麼人。
她看到一對熟悉的夫妻坐在自動販賣機前的長椅上。就是上午在門診時,確診為失智症的病人。
她剛好和病患的丈夫對上眼,於是點了點頭。
「啊,醫生。不,那個,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倫子看到病人丈夫不安的樣子,忍不住在他旁邊坐下。病患茫然地坐在那裡。
「這真的很難接受……」
倫子說道。病患握著裙子的手微微顫抖著。
「我知道失智症這個病名很令人討厭,但診療是為了讓你即使忘了某些事,無論在任何狀態下,也可以安全而又舒服地活下去的第一步。」
病患頓時眼眶泛淚。
「對啊!所以要請醫生幫你開藥!」
病患的丈夫摟住她的肩膀,就在這裡,商店拉下鐵捲門的聲音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們下週再來回診。」病患的丈夫說。
「我會轉告新的門診主治醫生。」倫子微笑著點頭,病患夫妻露出訝異的表情。
倫子在自動販賣機買了牛奶和紅豆湯年糕。混合一起後,甜度剛剛好,也可以填飽肚子。即使在深夜,所有的店都關門時,也可以買到。這是她在大學醫院沒有食物可吃時的固定備糧。
她坐在護理站的角落,開始寫負責病人的交接資料。她必須在今天之內於病歷上寫完所有病人的住院情況、病情、內服藥,以及今後的檢查計畫。中途因為有好幾個病人病情發生變化把她找去病房,時間在轉眼之間就過去了。
當她寫完所有的交接資料時,已經深夜十二點多了。如果不趕快回家,今天又會趕不上末班車。
—可以更機靈點?
她想起了青木白天對她說的話。
到底要怎麼機靈地告訴病人「你得了失智症」、「你罹患癌症」?
倫子小跑著前往更衣室。醫院安靜的走廊上響起腳步聲。
她推開灰色的門。鏡子中有一個把一頭長髮綁在腦後,黑眼圈很深,完全沒有化妝的三十七歲女人。白袍的領口下露出鎖骨。
她打開一個很大的手提紙袋,把值班時穿的拖鞋丟進袋子。毛巾、還沒用完的護手霜、枕頭、印了藥名的馬克杯和牙刷,已經過了賞味期限的杯麵、巧克力、酸梅、醫學雜誌和資料……
這時一張照片從資料中掉了下來。那是之前同學會時的合影。
合影中也有前男友的身影。三年前的平安夜晚上,當她因為遲到而匆匆趕去商店前時,他已經不見人影。之前她多次臨時取消約會,但那次應該是導致他們分手決定性的原因。之後他們漸行漸遠,很自然地分開了。
這十年來,為了學習更多的醫療知識和技術,她持續努力不懈。因為這攸關病患的生命,她無法以自己的私生活為優先。
她一直以為,至少醫院方面認同自己的誠意,但最後發現這只是一廂情願。大學醫院需要的是能夠機靈地完成面對病患的工作,能夠寫更多論文的醫生。
好久沒有聊天的父親身影閃過腦海,她覺得越來越無法去見父親了。
她把這十年來使用的私人物品都從置物櫃內拿出來後裝進手提袋,脫下白袍,穿上舊大衣。裝滿東西的紙袋繩子快斷了。
她把紙袋塞進醫院後門的垃圾桶。末班電車的時間快到了。倫子跑向車站。三月的風很冷,吹在濕透的臉上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