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城鎮

發稿時間:2025/02/07
假城鎮
假城鎮
作者|馬翊航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24/09/01

2024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楊小濱(決選評審、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員)

在《假城鎮》裡,馬翊航細緻(甚至可謂精緻)地編織出對當代生活的特異觀察,將生活現實中林林總總的圖景塗抹上了迷亂而奇觀的色彩。

馬翊航善於挖掘各類社會、宗教、民俗符號的奇妙容貌與深層內涵,令閱讀的快感具有了知性的高度。《假城鎮》中多樣化的台灣景觀,呈現出令人著迷的感官誘惑,又飽含文化政治的豐富指涉。

《假城鎮》的假,很像是《紅樓夢》式「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假。馬翊航帶領讀者穿梭在形色各異的台灣當代大觀園——從新竹到台北到台東,從兵營到大學到部落——見到的固然不是假山假水,但恰在真實存在與虛幻意義之間飄忽不定。

卑南族的族語、習俗當然是真的,但由於長期浸淫在占主導地位的漢族文明圈,族群文化認同也幽幽然呈現出扮妝的色彩,甚至族語也彷彿要假扮成漢語的諧音。同志的性別認同也是真的,但在主流文化的家庭和社會裡,面具也不得不常常要借用。

無論如何,馬翊航對於邊緣化生活經驗的態度,往往以低調幽默的語調表達出對社會法則的無奈,同時消解了宰制話語的壓迫。《假城鎮》還書寫了對生活中遭遇的各類影劇的微型觀賞史,以及對各類聲音的微型聆賞史,甚至各種新歌老歌、族語歌外語歌的演唱史——更增添了全書營建的「異托邦」的眾聲喧嘩。

內容節錄

《假城鎮》

當刺繡從背面翻正──讀《假城鎮》/孫梓評

  有點罕得的週五夜晚,寫字的,畫圖的,作曲的,玲瓏的朋友們遠遠近近約了一桌,菜單讀了好久最後選擇四人套餐加點其他,擺盤細膩的菜餚上桌,眾人面面相覷,終究,以刀叉分切食物的重責落在小馬(翊航)身上。他邊輕快說笑,邊化身庖丁,雅樂美妙,眾人面前盤子又彷彿剛自廚房菜口端出。那真是相當艱難的任務:憑感覺將碗盛台西合璧的麵食一分為七?又或者稍晚眾人由東徂西,在一室黑墨中喝酒,一簇光線下歡樂泉湧處,自然是擎著高高酒杯的小馬,信手捻來講點什麼都比站立喜劇演員收穫更多笑聲。

  秉持這份精緻體貼、敏微觀察和過人的舞台(敘述)魅力,小馬交出了可與前作《山地話/珊蒂化》合而觀之的《假城鎮》。書中寫及故鄉與族語、山道健行與高空觀景、飄浮在城市裡的身體與愛欲,還有隱藏於流行歌與寶島八景的時代碎片。這些主題的總和即面向無可能單一的酷兒生活。那有時是現在進行式,比如終於決定學習卑南語,可惜詞彙無法像蔬果一樣買賣即得。有時是撲面而來的童年一瞬,曾經如斯豪邁開敞,「與今日的我完全相反」。有時是時間地層恣意滑動,現在男友與當時男友之間,今昔焊接的憑藉。

  與小馬相仿,我也有一可歸返的「故鄉」,在自小眼熟的道路樓房田野景致之中,逐年感到有些礙虐(gāi-gio̍h)的,並非因自都市返來而致的「城鄉差距」—可不可以說,劃屬於記憶的故鄉也是假的,一次次理解的可能之後,城鎮(或「家」)才願意蜃樓般慢慢顯影?小馬的做工是凝視與言說,說一種流自血緣的語言,練習用喉嚨唇齒舌尖將已知曉的重新叫喚出來,擁有黑色石頭的先祖真是非常迷人的事。而凝視—則穿透了地理,穿越了時間,去看出地圖邊界的變動,看懂他人眼神中的扭曲歪斜。

  假城鎮,裝甲兵出身的我當不陌生。書中同名作,通篇以諧音甲乙丙丁為小標,鋪排出一段軍旅紀(其實諧音自身就是假城鎮。本來應該舉手答有的那個字被調換,出於幽默或憂傷,代之以其他)。那可不是一般的軍旅生活—讀書人小馬早在前冊散文〈試問,單兵該如何處置〉,把履彊唐捐鯨向海黃湯姆的單兵故事都點名一遍。愛偷偷看BL劇的他,對讀者亦很體貼,假城鎮裡的真感情,絲絲縷縷,涓涓滴滴,無為有處有還無。旁觀者讀了都要淚眼潸然。這時當事人竟還能警醒思考「詩化的危機」與「過度」?只能為那縝密心地掩卷稱奇。

  我對「假」有與生俱來的好感。「真」像一條死路。「假」彎彎曲曲折折,保不定群葉壓低的窄巷底,通往的是一座沒有固定形狀的海。假裝,假面,假如。一件沒有的衣服,一片你知我知的面具,一顆吃不到的果實。以上所言,〈假城鎮〉透過十干編織,顧左右而言他,當我們著迷望向織者巧手與各色絲線,無法一眼望穿圖形,隔著一點時間,才讀出那「刺繡從背面翻正」。

  假假,也是假嫁,精神勞動之暇,「巨像化」與「寶島八景」二輯,是小馬與男友Saki或家人朋友的「假」期「城鎮」經驗,無論山頂住有縮小的台灣,百貨樓頂容許尖叫的樂園,公路旁「風情強勁」巨大吉祥物,寫作者內建於「身體裡的鏡頭」總是先於手上的鏡頭伸縮/壓縮。被壓縮的恐怕還有龐大資訊量,讀小馬散文的快樂,除了可以小歌迷般窺見漂亮男孩的愛情生活傳真,還包括許許多多智性餵養,有賴他各種勤勞的觀看,「假」小馬那驗算快速品質精確的心的苗竅,我們熟而不知視而未見的台灣「城鎮」,才露出顏色。書中自然也寫到誰都沒能逃脫的大疫時期,台北成為一座「假城鎮」,無人機空拍無人街市,「人人都可以是袁廣鳴了。」

  使假假與假嫁完美並存的,則非〈淑女忘記了什麼〉莫屬。心一樣藏在《假城鎮》體內的此篇,小馬重述演出《豔光四射歌舞團》,特映會後受訪而意外對家人出櫃的事件。未曾對家人說穿的性別認同和性傾向,其後紛紛而來的回應波紋,牽引、發動書中所有其他。扮裝使性別出現歧路(我是「真」的,也是「假」的),扮裝者本人即是提供二元對立得以掩護的假城鎮。扮裝也是一小段自己批准自己的休息時間—此刻我不是原本你的孩子你的手足你的情人。此刻我是「我」。引號雖是「一組向內擠壓的框」,有時也提供圈限起來的保護。想想糖果文化節上充滿「運動家精神」的繽紛唱跳,還有與好友們共租的屋子裡,纏上羽毛與奶罩的聖誕樹,那是貨真價實的「歡樂時光」哪。儘管想像中的「《豔光四射歌舞團》中山堂數位修復特映會」並未真實發生,二十年後,卻能實心鑲嵌一段男友Saki詩作於此時此刻,還有比這更夢幻的數位修復嗎?

  整本《假城鎮》太多美麗段落,讀著,常常一顆心「啣著比我們更重更纏綿的東西向上移動」……有一處私人的觸動是,我也見過鍾台妹。時間同樣一九九三年,紀念館門口藤椅上她坐著,望向進進出出的人們。那天購買的《鍾理和影集》裡有鍾與鍾年輕照片,十七歲的我想像著被反對的同姓戀是一種怎樣的愛情。有時我感覺,文學(或寫作)也是一座假城鎮,終日杵在那,門前冷落。但我們一前一後遭遇某一接點(在此是鍾台妹,在彼是其他一些什麼),得到些微自己也未必真正清楚的動靜,一旦有心,廢屋就起了燈火,空巷就有了人聲,那一刻,刺繡又一次從背面翻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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