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日

發稿時間:2024/08/23
盡日
盡日
作者|黃汶瑄
出版社|蓋亞
出版日期|2024/08/14

防空陣地零落分佈在飛行場外圍,許政義知道其中幾處陣地是假的,沙包堆置草率,朝天昂立的防空機關銃是竹子削片沾水燒彎編製的,用來拐騙米軍軍機。

竹機關銃是由大溪街警備召集徵來的警備兵員編成的,那裡木作手藝興盛、匠師眾多,組湊起來的竹機關銃看上去比真的機關銃還要具有威脅性。飛行場的駐紮部隊見之甚喜,要求他們另外趕製更多竹編戰鬥機⋯⋯

其實,防空陣地是真是假都已經沒有差別了。許政義想。軍部嚴禁各部隊在遭遇米軍空襲時開火還擊,據說是為了避免米軍因此掌握地面部隊的砲火位置,他們常望著米機悠哉的橫過大半個天空去往遠方,防空陣地裡操作機關銃的古兵也已經對那樣的天頂視若不見了。

終戰前夕,許家一家分散各地。

大哥出征遙遠的南洋叢林、小弟做爲學生兵闢建機場、女婿挖掘著沒有盡頭的戰事坑道、老家的家人日夜憂懼米機空襲;四組角色、四個空間,交織出當時台灣人面對戰爭的生活狀況。

本書是第二屆台灣歷史小說獎獲獎作品。雖然是小人物的故事,但大量的生活細節為敘事添加了細膩的歷史感,反映了時代風貌,也在許多迷人片段間,引領讀者重返台灣日治時期那最後最後的15天。

內容節錄

《盡日》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

七月三十一日

1.

  入夜以來,風雨持續的颳捲著,四界的雞啼犬吠、草葉挲動,以及泥土濺起聲都消失了,只剩風雨巨大的迴響,把一切都擺盪浮晃得遠遠近近。隨著音聲,雨水從黑夜中汨汨流進低處的防空壕匯聚成水窪,濕氣由那裡漸漸攀上牆面木板,整個世界都要氾濫了。

  防空壕內有一盞臭油燈,火苗瘦又薄,只夠在風雨溽濕的物件上沾附細弱的微光,因此直到燈火照亮阿綿嬸業已灰白的頭髮,許月才瞥見母親正由防空壕的入口處望著自己。彼時許月正躺在竹床上,身旁放著防空頭巾,一件薄被蓋著懷胎八個月的肚腹。

  「內底有漏水無?」阿綿嬸問。

  「無,」許月緩緩直起上身,朝向母親,「外口敢是佇咧做風颱?」

  「是啊,風雨真大,已經規暝啊。」光線使阿綿嬸額頭與兩鬢上的水珠閃閃發亮,也讓許月的影子淺淺的印在防空壕內。阿綿嬸走到床邊,一手拿起用過的碗筷,另一隻手碰觸女兒的手背。「敢有感覺無爽快?」

  許月輕輕的將手從母親的掌中抽回。

  「厝內敢有按怎?」

  「無,攏真好。」

  腳手猶原真冷冰冰的,猶還是要煮寡物件乎伊補身軀。阿綿嬸心想。

  一陣一陣,暴雨仍在猛烈的撞擊土地,偶爾傳來狂風摧折刺竹的聲響。防空壕太低了,無法看見雨或雨以外的任何事物,但是蔓延的水氣已將棉被潤濕。不知雨還要落多久,但一時半刻是不會停歇的。許月催促母親轉去厝內。臭油的氣味淡淡飄著,阿綿嬸藉著微弱光線,再次環顧了防空壕一遍,才終於低下頭,捧著碗筷轉身離去。

  防空壕外闃暗無明,只有壕內極淡的微光隱隱透出,還好厝邊的竹圍仔長得密喌喌,否則防護班的人看見洩漏的光線,恐怕又要來囉嗦了。

  風雨猶狂,厝後那株玉蘭樹的花蕊已被風雨潑成滿地蒼白的泥,花泥濕滑,阿綿嬸沿著竹圍仔邊的小徑小心走著,繞過護龍,踏經稻埕,踅到厝間正身緊閉的木門前。

  正廳內,阿才伯坐在靠牆的椅條上,凹陷的雙頰及滿臉的皺紋,在火光底夾著陰影。他闔著乾癟的嘴,閉眼靜聽雨灑過厝頂,糊滿厚厚黑紙的窗子嘎嘎響,似乎所有物件都隨時會被拆下。明珠在油燈邊玩手影,小小的身軀在牆上投下大大的影子,兩隻手兜兜繞繞,像鳥仔飛在天頂。風倏然由大門穿入,阿才伯睜開眼,看見阿綿嬸進門,黑幽幽的天地在她身後搖晃著,廳內的燈火也隨之顫動。

  阿綿嬸關緊門,拉上門閂,厝內的一切便又靜止了。她舉起一隻手抹抹頭髮,摸下一把水。阿才伯短短嘆出一口氣,阿綿嬸瞥了他一眼,逕自往灶腳走去。

  灶腳內悶著低低的啜泣,即便厝外的風再大也聽得到。阿綿嬸在門口稍等,然後小小咳了一聲,哭泣聲才慢慢收緩,漸不可聞。阿綿嬸踏入灶腳,見媳婦阿靜低著頭,臉面沉在光照不到的所在,正要把晚飯用畢的碗盤收進碗櫥裡。她知道,阿靜一定又想起信仔一年前從南洋寄回來的那封信了。阿綿嬸讀不懂日本字,那時是由媳婦阿靜唸給她聽,內底只大概交代了近況,並不長。之後那封信被阿靜收起,藏在眠床底、水缸下,甚至神棚後面。彼時厝內空曠,能藏物件的所在不少,但是藏遍整厝間以後,終究什麼也沒藏著。

  義仔也不知道人在哪裡?阿綿嬸想起她的小兒子。

  阿才伯在狂風稍息的片刻,就已經聽見媳婦涓細的哭聲。他希望自己什麼都聽不見,但日子逼使他無時無刻都得張耳諦聽遠近的動靜;想要活下去便得耳聞親歷一切不欲知曉的事,就算是睡眠中,也要費神分辨敵機是在夢裡,抑或是在天頂。他發現在這樣一個時代,什麼物件都是別人的,只有怨恨、軟弱和驚惶屬於自己。

  明珠的手影隨光縮放,偶爾流往灶腳方向,正廳的火光彷彿會隨外面的狂風搖擺。她的手指時而張開,時而併攏,在牆上看起來像是一朵朵形狀不明的雲;明珠讓她手底的雲朝上升,再上升,直到在她的頭頂處炸散,順著陣風聲飄遠。

  「阿公,外口的風敢是『神風』?」明珠轉頭問阿才伯,嗓音在呼呼的風聲裡顯得柔稚。「我聽一„L阿叔講,大日本帝國拄著危險的時陣,就會透起神風,神風會拍敗鬼畜米英,拍敗天皇陛下的所有敵人。」

  阿才伯一聲不吭。

  厝內的光亮起,牆上的手影不見了。阿綿嬸從灶腳出來,跟在她後面踏進正廳的阿靜一雙眼睛還略略泛紅,幸好在油燈的暖光下並不明顯。風颱會過去,明天還得早起,阿靜柔聲把女兒哄進房,母女二人準備歇睏矣。正廳剩下阿才伯和阿綿嬸兩夫婦,他們相對無言,把時間留給風雨去吵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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