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

發稿時間:2024/08/23
南方有嘉木
南方有嘉木
作者|楊明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24/08/21

一九四八年,中國內戰如火如荼,為了讓戰區的學生繼續受教育,山東各地組成聯中,帶著上萬名十來歲的孩子跟著學校不斷往南遷,父母們雖然不捨,但能遠離戰區已是當時最好的選擇。豈料不到一年,風雲變幻,兵荒馬亂,政府已無暇顧及學校,一海之隔的台灣,成為這群孩子的安身立命之地。許多人再沒有見過親人,他們的人生被迫與父母分隔兩地,但那些一起顛沛流離、患難與共的同學成為彼此最重要的家人,當時局推波使得故鄉難返,不知不覺中,腳下這片南方土地卻從異鄉變成故鄉。

內容節錄

《南方有嘉木》

  十二歲的語燕和同學一起登上了船,高年級的同學擠在船邊,不停地向碼頭上的人揮手告別,其實碼頭上聚集的幾乎都是陌生人,送行的家長在學生隊伍走出學校時,已經在學校揮手送別,碼頭上人頭攢動,慌亂到不行。語燕緊緊跟著同學,差點擠不上船,船不如想像中大,但這並不影響語燕緊張而期待的心情,經過了昨天的暈船,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在原本歡快的心情中,參雜著忍耐。她從高年級同學肩隙間勉強看了煙台最後一眼,以為不久自己就會重返煙台,所以那一眼並沒有太多不捨,如果她知道,是半個世紀的分離,她會努力記住這一切,更重要的是,她絕對絕對不會,在走之前還和媽媽嘔氣。

  船駛入海,沒等到觀賞美麗遼闊的海景,風浪已經先摧毀這一群年少的孩子,雖然住在海濱,但是並沒有太多乘船的經驗,語燕再度嘗到嚴重暈船的滋味,頭暈反胃,難受得不得了,胃裡的酸水嘔出後,還不得停歇,直到膽汁也吐盡了,嘴裡滿是苦味。虛弱的她癱軟在船艙,耳邊又不斷聽到有人念著:南無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語燕勉強睜開眼,略抬頭張望了下,又癱倒鋪位,頭一抬更暈了,她閉上眼,強壓住反胃作嘔的感覺。就在短暫抬頭睜眼的瞬間,她看見了昨天那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瘦小女孩,雙手合十,不斷念佛,而流翔早已不知去向,大約又去流連甲板貪看新鮮事物吧。

  語燕的媽媽是當地有名的美女,語燕還很小的時候,就聽家裡的長輩說,當年媽媽嫁過來時,吸引了附近的鄰居都來看。語燕小時候卻並不覺得媽媽漂亮,在她的心中,小姨要比自己的媽媽漂亮,那時的小姨還不滿二十,一頭長髮披在肩上,不像她的媽媽總將頭髮挽在腦後,生了四個孩子,還夭折了一個,沉重的生活讓三十歲的女人已經顯出老態。

  語燕記得,共產黨來了,媽媽要她去跟躲在城裡商鋪天花板上的爸爸說,千萬別回家。因為媽媽不肯說出自己的丈夫躲在哪,前來搜查的人狠狠地用鞭子抽打媽媽,媽媽被鞭子抽得在院子石板地上翻滾,原本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髮蓬鬆凌亂,面龐、手臂都是血痕。那時媽媽剛生下小弟,還在月子裡,經過這樣的折磨,就更不成樣了。搜查的人走後,語燕問媽媽:「他們要你說爸爸在哪?你告訴他們就是了。」

  「不能說,你記住了,不能說,我不說,他們只是打我,他們要是找到你爸爸,會整死他的。」媽媽說。

  語燕不懂,為什麼他們要整死爸爸,印象中,爸爸是個溫和的人,連對孩子說話,都不曾大聲。

  在媽媽的叮囑下,語燕獨自走到十五公里外的外婆家找小姨,鄰居聽說村裡出嫁了的大美人的女兒回姥姥這兒,都趕來看,一群人圍著語燕品頭論足,最後語燕的姥姥出來下了結論:這閨女哪能和她媽比?算是驅散了眾人。儘管語燕滿心不情願,也沒機會反駁。她在姥姥家吃了飯,等天一黑,就和小姨出發去青島,趁天色幽暗得以隱身,她們穿上深灰色的舊衣服沿著沙灘走。因為沒有通行證,不能明著去青島,只好夜裡偷偷走,白天借住親戚家,夜色中灰藍一片的大海,深沉到幾近漆黑,潮浪終宵不停,堅持著一次又一次襲捲上岸,看在語燕眼裡,原本鑲著蕾絲邊的浪花,如今蒼白而破碎。

  語燕和小姨連續走了幾夜才到青島,父親躲在天花板上,已經一個月不曾下地,吃的喝的用提把上閂了一根麻繩的小竹籃往上吊,拉的撒的裝在尿桶裡用同一只竹籃往下送。

  語燕的爸爸見到前來通風報信的女兒,萬般憂心地問:「你母親還好嗎?」

  年幼的語燕一點也不能體諒爸爸作為一個丈夫的心情,她只是不明白,媽媽為什麼寧願挨打也不肯說出爸爸在哪裡,她也不明白,爸爸明明知道別人來家裡鬧事,卻還躲著不回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正面臨極大的危險,因為他在國民黨執政期間捐過一個官,那其實也不是他願意的,而是被迫捐了錢,然後給了他一個不需述職也沒有薪餉的職位,結果成了他擺脫不掉的罪狀。這些語燕都不懂,她不高興地回答:「隔壁的大爺說,好好的美人給折騰成鬼了。」

  語燕的爸爸聽了,臉色大變,一定是心疼,卻也不好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而且也真不能回家,難道讓他們抓去了,留下一家孤兒寡婦嗎?

  動盪的時局,人們動輒得咎。

  國民黨在的時候,無法避開勢力糾扯,置身事外;共產黨來了,卻又因為要肅清異己,剷除先前殘留派系,一不留神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人的過往終究不能如樹梢的綠葉,隨著時間,舊的落下,長出新的,枯黃的樹葉離開了依附的枝椏,很快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化入泥土裡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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