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鼎獎作家郭強生時隔四
文章節錄
《用青春換一場相逢》
〈猶原〉
與他類似成長於經濟起飛中的一代，到頭來也是記憶最混亂的一代。
從一九八○年代起，整個台北就是不斷地拆了建，建了拆。不管是因為都市發展的堂皇理由，還是商業投機所導致的崩盤與轉手，看它樓起樓塌，不過都是轉眼間。就連中年後的台北印象，都像是被施了法般不斷變形挪移。
他能記得的，不知為何，勾起的感慨永遠比甜蜜多。
記憶不再是私有，都需要經過民意的洗禮與立場的檢驗之後，汰換為集體符號。
（乾脆就任其消失的，又豈止是一些街景而已？）
曾讀到一份有關台北的人口統計：民國三十四年，僅區區二十七萬人。民國五十七年，一百六十萬。到了民國七十五年，陡然爆增至兩百五十七萬！
那也正是他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那突然多出的一百萬人，想必都塞進了起步雖晚，卻一片欣欣向榮的東區。
那時和朋友走在忠孝東路上，總是車潮人潮擁擠，寸步難行。一個朋友曾開玩笑說：哇靠！這裡的人簡直多到讓南台灣都翹起來了啦！……
現在說給年輕人聽，那畫面他們已無法想像。
求學時代，他就這麼看著台北從西區一路往東區推移，也看著一個個熱點熄燈沒落。
他的成長，也彷彿像是一絲肉眼不察的細小紋路，埋藏於台北這張錯綜複雜、充滿滄桑更迭的地圖裡。
總是不經意停下腳步時，又看見他年輕時的台北，如同若隱若現的一座光影幻城，等待他再次去細數，去指認。
現在的 SOGO 百貨敦化館，它的前身是永琦百貨。
但還有多少人記得，更早之前，尚未改建成高樓的該處，曾是台北最著名的秀場之一「東王西餐廳」？
頂好的標記，故意拼成 Wellcome而非 Welcome的紅底黃字，害得多少英文初學者曾經考試被扣分。而今頂好超市已成記憶，全改掛了家樂福商標，沒改的也一家家收起來。
誰曉得家樂福會不會哪天又被併購而消失在街頭？市場併購的遊戲，總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大家的習慣路線。
但他從未遺忘，父母的笑容永遠疊影在那些流轉的街景上。
第一片披薩。第一杯奶昔。第一次看見摩天樓。第一次坐捷運。第一回在街頭走失。那麼多的第一次，曾發生在這座城裡。那時，他們都仍習慣緊緊牽著彼此的手，並誤以為，可以永遠停留在時光短暫的眷顧裡。
那樣眼花撩亂的台北，像是一座被忘記校準的時鐘，教父母如何來得及想到，他們有一天會老？
後來的這個城市，卻已先一步忘記他們，忘記那群來自四面八方，操著不同口音的年輕人，曾經抱著成家立業的夢想遷徙來到了台北。
父母逐夢的地圖上，曾經也附注了他們這一代歪歪斜斜的小腳印，靠著他們城市裡討生活的小撇步，鋪成了下一代的成長路。
尚在城市中青春少年遊的那些年，有了屬於自己的夢，並且還要高唱「我的未來不是夢」，都曾以為，自己將會擁有比起父母輩們孜矻認分的一生，更精采無量的前程……
直到他也逐年邁向人生下半場，才漸漸明瞭父母輩經歷過的困惑與失落。可是當年卻沒人看到，父母他們如何跟年輕時的夢想告別，看見夢想就在每一天的時時刻刻裡，在生老病死大自然的規律裡。他們做了其實遠比擁抱夢想還更勇敢的事。
不要忘記他們以夢想者姿態存在過的身影。
也許就是僅有的、也是最後的誓言了：我要永遠記住你們在這個城市裡奔走時，也曾有過那樣輕快的步履。
（還能與父母立下這樣的誓約嗎？）
做兒女的何曾注意到，他們一生中咬牙卸下的無數層蛻皮，最後都被藏去了哪裡？突然間，他們失去了那樣的再生能力，最後成為最後兒女眼中一座皺紋滿布的化石。
而這些，我們才要開始經歷，他跟自己說。
走到了延吉街口，他看到老牌餐廳吳抄手的店面，人去樓空，只剩下一片漆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