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畫看世界》為吉卜力動畫大師高畑勳第一本關於藝術的私心與偏見。
本書為高畑勳在吉卜力動畫發行月刊《熱風》上所連載的觀畫筆記。他以一篇一畫作的形式,從東西方繪畫、雕塑洋洋灑灑談到二十世紀當代藝術與動畫藝術,他也在書中推薦讀者,無論是親自前往看展,或是再次從圖錄與複製畫細細品味,都可以像他一樣從門外漢的視角、從一幅畫出發,以最純粹的心情沉浸在藝術之樂、畫外之音,找出屬於自己鑑賞藝術的方式。
文章節錄
《一幅畫看世界:與31位藝術史上的大師目光交會的瞬間》
二○○○年夏天,一幅熟悉的畫作映入眼簾。我在預定秋天舉辦的「梵谷素描展」(東鄉青兒美術館)的傳單上看到這幅畫,後來和妻子滿懷期盼地前往展場。我看過好幾次梵谷展,還是第一次遇上這幅素描的真跡。看完展覽之後買了海報,又拿了好幾張傳單,其中一張現在正貼在我家冰箱門上。
這幅畫很少出現在梵谷的畫冊中,我學生時代卻天天看這幅畫的複製畫。當時全彩畫冊還很稀罕,價格又昂貴,不少畫冊的裝訂是將另行印在紙上的畫作一張一張貼在厚紙上,就像美麗的裱框複製畫。我是窮學生,買不起畫冊,但是神田的二手書店有時會將這些畫冊拆開來賣,一張一張分開賣,我就買得起了。店家將這些畫隨意放在箱子裡,就像電影介紹手冊或是唱片。我挖寶時偶然發現的就是這幅《老葡萄園與農婦》(Old Vineyard with Peasa Woman)。貼在底下的厚紙很硬,可以立在書桌上。解說似乎彙整在畫冊的最後,所以厚紙背面並無說明文字,也無從得知畫作名稱與創作時期。不過我很喜歡這幅畫,怎麼看都看不膩。
梵谷自從鬧出街談巷議的割耳事件之後,前往位於南法的聖雷米(Saint-Rémy)療養,又在弟弟西奧勸告之下回到北法,在一八九○年五月二十日抵達瓦茲河(L’Oise)畔的小鎮奧維(Auvers-sur-Oise)。這座小鎮位於巴黎西北方三十公里處。
梵谷來到奧維之後,很快就喜歡上這座小鎮。抵達當天,他寫信給弟弟:「小鎮上充斥莊嚴之美……具備獨特風情,激發我創作的靈感。」(書簡635/1890.5.20)二十至二十三日間一口氣完成四張油畫與兩張素描。他在信裡對弟弟提到的就是這幅畫:「我畫了一張老葡萄園的素描,打算之後畫在三十號的畫布上」(書簡637/1890.5.21),「改天一定要讓你看看老葡萄園和農婦的素描」(書簡648/1890.5.23)38。
這幅素描畫在寬四十三點四公分、長五十四公分的紙上,使用鉛筆、水彩筆、水彩和不透明水彩。畫中充滿梵谷初抵異鄉時的興奮難耐,葡萄樹與綠草在地面彎曲、扭轉又直立湧起。他忍不住將體內戲劇化的生命力填滿眼前的田園風景,卻無一絲一毫引人不安的瘋狂氣息。構圖穩定,理想的農村景致散發沉穩開朗的喜悅。唯一平塗的只有淡藍色的青空,淺紺、帶紫的深紺以及屋頂的淡紅色盡是氣勢萬分的線條。畫面右方一名農婦手臂上掛著竹籃,葡萄架下兩隻雞正躲在樹蔭下啄蟲。在這之前,梵谷的作品從未出現過這類線條與顏色。我認為相較於其他作品,梵谷的風格在這幅畫當中最是散發透明之美。
關於這幅畫,二○○○年九月的畫展圖錄如是解說:「畫家曾經思考將自然界的意象與生而為人的煩惱結合。然而無法就此斷言,本幅作品中老葡萄樹攀附在不安定的葡萄架上必定暗喻梵谷絕望的心情」(中島啟子)。我不想以這種角度欣賞我喜歡的這幅畫。
梵谷在奧維時最廣為人知的畫作是《麥田群鴉》(Wheatfield with Crows)。這幅畫經常和傳記相提並論,也是大眾自以為能據此了解畫家的重要作品。倘若單純討論作品的魅力,奧賽美術館典藏的《奧維的教堂》(The Church at Auvers)與本文介紹的《老葡萄園與農婦》等多幅畫作都卓越出眾。描繪雨天景象的空曠風景等畫作或許呈現出畫家內心的不安,同時期的諸多畫作卻也顯示他熱愛挑戰各類畫風,例如《盛開的合歡樹》(Blossoming Acacia Branches,副標是「照在合歡樹上的陽光所呈現的效果」)與《麥穗》(Ears of Wheat)等作呈現高超的裝飾之美,卻不失真實;《雨》(Rain)則是仿效日本浮世繪畫家歌川廣重,以氣勢磅礡的線條象徵在麥田與村莊降下的傾盆大雨。
梵谷抵達奧維後直到過世,每天至少創作一幅作品,短短七十天一共留下約八十幅畫作。他於七月二十七日傍晚舉槍自盡,七月二十九日凌晨在從巴黎趕來的弟弟西奧的陪伴下嚥下最後一口氣,享年三十七歲。
我不想對梵谷的死因多加揣測,只想提出一點:梵谷真正的絕筆作品可能不是一群烏鴉徘徊在麥田上飛行的《麥田群鴉》,而是另一幅氣氛平和的畫作《麥垛》(Sheaves Of Wheat),描繪了小麥收成後的風景。
梵谷不斷燃燒生命直至人生最後一刻,以畫家之姿一路創作到人生句點。
(二○○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