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油漆工到奧斯卡導演愛用質感師 陳新發為電影妝點歲月
「少年Pi的奇幻漂流」改變了陳新發，他用畫筆勾勒會說話的牆，從鏡頭看見身歷其境的真實……
文：葉冠吟／攝影：王飛華／照片提供：陳新發、公共電視
「做影像的就是在欺騙觀眾眼睛，也在騙攝影機。」外號「阿發師」的陳新發，穿著輕鬆棉T，看著團隊夥伴忙進忙出地收整漆料、噴槍。新北林口那250坪大的工業區廠房，就是陳新發與團隊替道具、場景穿越時光的秘密基地。
質感師是影視美術組不可或缺的一環，有如場景化妝師，能替物品點綴歲月，賦予視覺質感，他們讓保麗龍變樹材、冰塊；船隻遍布青苔；牆面增添雨漬、磨損痕跡。
陳新發是台灣首位好萊塢等級的「質感師」，台灣李安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美國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沉默」、法國盧貝松（Luc Besson）的「露西」，還有香港王家衛的「擺渡人」等國際大片，都有他彎腰拾筆的身影。
近期重現80年代中華商場風華的「天橋上的魔術師」，也是由美術指導王誌成與陳新發團隊傾力打造，神還原商場一至三樓50間店面住家，總面積2公頃，連廁所門都不忘用麥克筆寫上童言童語的垃圾話，讓老台北人感動又懷念不已。
質感的關鍵是什麼？陳新發銳利如鷹的眼神給出答案：「質感就是給出氛圍」，不僅要讓演員一秒入戲，也讓觀眾相信「他們」真實活在那顆鏡頭裡。
麻木油漆工的中年危機 靠古蹟拯救
現年53歲的陳新發，高中美術班畢業後，為填飽肚子跑去當油漆學徒，沒想到一刷就是十多年，還被挖角去片廠當油漆經理。
不過，油漆工作就是美術指導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讓他逐漸對工作麻木，陳新發指出，概括就是執行3個流程：「先披土、再塗刷油漆、等老闆發錢」，原本喜歡玩顏色的心，隨著年齡邁入4字頭，變成抽菸等日子過，也不禁質疑，體力逐漸退化的自己，是否就這樣庸庸碌碌，賺個死薪水過一生。
沒想到平時排解工作倦怠的喜好，收藏古物、看古蹟，竟意外帶他走向另一條職人旅途。
閒暇時，陳新發喜歡到文化遺產豐富的鹿港做巷弄考察，觀察百年裡的廟宇門板的斑駁狀態，摸乳巷的牆壁如何龜裂，回到工作室後就自己拿著木板、保麗龍，塗塗抹抹試圖複製同樣的質感，後來也開始零星接起質感工作，逐漸闖出名堂。
陳新發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43歲油漆經理變身學徒的故事。
油漆經理變學徒 「少年Pi」重塑質感基礎
2010年，導演魏德聖歷經12年籌備，斥資新台幣7億製作的「賽德克．巴萊」，因進度延宕，日本遠道而來的美術團隊因工作檔期必須提前離開，留下近2成尚未完工的公學校、武德殿和霧社街等場景。
欣賞魏德聖的熱忱衝勁，就算當時劇組經費拮据，陳新發在阿榮片廠老闆林添貴引薦下加入「賽德克．巴萊」收尾工程，感受到日本團隊對質感的細緻，儘管成果沒達到心目中的滿分，但已成陳新發作為質感師的首部代表作。
隔年，當李安帶著好萊塢24億預算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回台灣取景時，陳新發再度被找上，並加入藝術總監大衛葛魯曼（David Gropman）帶領的質感班底。陳新發原以為是自己大展身手機會，卻意外被狠狠打回原形。
陳新發被指派協助製作少年Pi與孟加拉虎海上漂流的質感工作。全組共有12艘形體相同的道具船，各自被賦予嚴謹的時間線，從尚未下水到漸漸有水漬、長青苔、漂流數個月後附著大量藤壺，每艘船的船體都得事先整理完善。
只不過陳新發執行的每個動作，都得經由藝術總監Dave確認無誤後，才能進行；有時陳新發忍不住，拿出過去10多年經驗做質感，不僅被對方打槍，更數次被要求重做。讓已在台灣業界小有名聲的陳新發，宛如被當成小學徒；不甘心，卻又不得不對好萊塢團隊的效率、技術、視野與經驗值誠服。
質感不僅止色彩 陳新發要刷出會說話的場景
藝術總監Dave告訴陳新發，要重新思考「質感」：「環境帶給你的影響，才會造就你看到的色相，那個色相並不會是單一顏色」，Dave以人體皮膚舉例，每個人起碼有8、9種顏色，才是「人類」的皮膚，否則就是塊膚色的物體，必須套上多層次色彩的思維，才能進入「質感的氛圍」。
過去油漆工與美術人員溝通的常見困擾，就是「美術給你的顏色通常只是參考」，刷完整面牆後，對方總會搖搖頭指出氛圍不對，數十回徹夜修改顏色的痛苦，至今回想仍感到疲倦。
歷經數不清的摩擦，陳新發才發現原來刷油漆還得帶入時間、空間，場景彷彿也要會說故事，感受那是水邊或沙漠，「他給你的顏色，不一定是他要的顏色；但他給你的氛圍，必定是他要的氛圍。」
沉澱心情，陳新發決定放下身段，把自己歸零，面對自己能力不足，扎扎實實和好萊塢師父學習。半年過後，藝術總監Dave對他說：「以後不用再找我確認了」。這句話，是對陳新發的肯定，也讓他再次深信「質感工作是一項專業」，得以更認真的態度製作。
打破「樣樣通樣樣鬆」 質感組獨立成軍
在過去台灣影視產業中，質感工作被納入執行美術部門，涵括在美術助理範疇，「為了生存大家都樣樣通、樣樣鬆，但這根本不是專業」，陳新發感慨，「什麼是專業，就是一輩子努力做同一件事並達到高峰，不專精的話，看起來就是廉價的東西。」
迄今沒有接案時，陳新發仍會窩在工廠臨摹，角落一隅巨大倒地融化的甜筒和西班牙藝術家亞米．海因（Jaime Hayon）的西洋棋，都是陳新發用保麗龍塑形，慢慢上漆的作品。「誰知道哪天會不會突然要我做畢卡索的質感工作，實作才會在腦海裡產生印象。」
自從接觸「賽德克．巴萊」、「少年Pi的奇幻漂流」劇組後，陳新發看見大製作劇組對質感的要求，也讓他鼓起勇氣，把質感工作從美術部門獨立出來，如今他領軍的「法蘭克質感創作有限公司」，已成為台灣質感產業的龍頭。
「只要是來台灣的好萊塢電影幾乎都會找我」，不過陳新發謙虛地表示，不是他厲害，而是李安待人好，「他都會幫我寫推薦信，跟外國製片說你來台灣就找這個人。」現在提及李安，陳新發都直接稱他是「恩公」。
質感無可取代 與CG相輔相成活出鏡頭真實
近年來，影視界開始追求高畫質，不只電影，連陳新發近期經手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年底即將上檔的「茶金」均採4K高規格，究竟人工製作的道具經不經得起銳利、清晰度極高的鏡頭考驗？
陳新發雙手一攤，「沒辦法，攝影鏡頭就是發展成這麼厲害」，曾拍過超高畫質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雙子殺手」的李安就曾和他吐露，儘管化妝師技術不斷進步，在嚴苛的4K鏡頭下，仍會看到演員皮膚上的妝粉，若想讓演員面容更為自然，得仰賴CG後製，「所幸質感不像人一樣會被鏡頭貼著，有些距離；而我們能做到的就是越真越好，醜沒關係，真就行。」
接著又是下一個命題：既然CG這麼厲害，為何還需要質感？這也曾是陳新發的疑惑。
不過他的好友，德國紅點設計獎得主、曾替MV《大藝術家》、《怪美的》打造CG動畫的仙草影像工作室創辦人陳奕仁為他解答：「CG畢竟是電腦外加上去的，必須要有實景、好的素材，搭配CG才會加分，如果總是綠KEY藍幕，CG永遠不會自然。」
陳新發認為CG與質感是相輔相成的，若質感能被取代，李安當初拍不怕砸錢做特效的好萊塢大片「少年Pi的奇幻漂流」，為何還要跑到印度和台灣拍攝，「電腦很厲害，但不是萬能，有些必須靠實際眼睛所見，才能夠想像」。
傳承讓自己強大 質感團隊徒子徒孫遍地開花
累積逾30年的質感工作經驗，陳新發最不吝嗇的就是傳承，社群帳號的大頭照，就擺放他手把手教導學生操作的相片。
陳新發感嘆，早年老師傅做質感技術不外傳，總會留一手，很多東西陳新發都是土法煉鋼、跌跌撞撞摸索，才找出仿擬牆壁龜裂方法。沒人告訴他，其實只要等樹脂乾涸，自動裂開時就會有同樣效果，「有時候會覺得很後悔，浪費很多時間才找出解答，所以現在，我想把好萊塢的技術讓年輕人早點學會。」
秉持「懂得傳承讓自己更強大」，陳新發近年來不僅在大學開課教授，許多學生畢業後亦加入他的團隊工作，甚至再自立門戶，開起質感工作室。
陳新發笑言，「有人覺得是教出自己的敵人，但我看來是滿地開花、四處都是徒子徒孫，反正夠專業，市場這麼大，各有一口飯吃那是很好的事情。」講得爽快，但陳新發的飯可不只幾口飯，而是快滿出來。從電影、電視劇、廣告到MV，整年行程早已排滿。
採訪當天恰好是「羽球一姊」戴資穎拍下東京奧運女子單打銀牌的翌日，日前陳新發團隊剛和新銳美術指導陳熹弘、國寶噴畫師李錫堅合作，替戴資穎代言的美食外送平台廣告操刀。
他們花不到3、4天，從無到有蓋出一座完整的古早三合院，「為確保小戴人身安全，每塊磚都是從保麗龍割出來形狀，黏在木板後再上色，屋瓦也是保麗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但他做到了。
用沾滿經驗的漆料 施予學生質感魔法走得長遠
「拍廣告就是賺錢啦，賺藥錢，每次都會累個半死」，近來愛惜羽毛的陳新發推掉不少邀約，畢竟「質感工作」必然有職業傷害，不論是因長年彎腰塗漆微駝的身軀，或與油漆共舞的化學傷害。
「油漆有甲苯，吸到體內無法分解，所以小朋友一進公司就會買防毒面具給他們，但老頭子戴了就無法工作，現在就是在做剩餘價值傳承啦！」陳新發講得豪氣坦蕩，一點都不忌諱。
接下來3個月，團隊一行人將到台南的「岸內糖廠影視基地」，協助讓日治建築街景添上70年代氛圍。陳新發的年輕員工們如火如荼地準備漆料，「工作時就像作戰，要先把武器都備好」，望著他們的身影，陳新發眼底滿是驕傲與放心。
「欸來拍照喔」，陳新發斜背著陪他征戰各大片場，被漆濺出滿滿印記的包包，呼喊員工們放下手邊工作來合照，年輕面孔蹦蹦跳跳，俏皮地在老師身旁搞怪擺POSE，畫面溫馨可愛。
質感師經常需要把道具做舊，替它添加5到10年不等的歲月痕跡，或許陳新發也正用畫筆，在孩子們身上一筆一筆用經驗勾勒，不用浪費光陰走冤枉路，老師推你們一把，期盼這份彷彿有著魔法的質感工作，能走得更遠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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