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在自然當中──聲音傳道士范欽慧
有種寂靜已經逐漸遠離消失,「我想為這些聲音做些什麼,為這些聲音去論述、撰寫他們的故事…」
文:汪宜儒
「我想為這些聲音做些什麼,為這些聲音去論述、撰寫他們的故事…。」
范欽慧總是很自然地就說起有關聲音的一切。或者該說,聲音,是她觀察、感受著這世界的觸角,是她人生中的主視角、主聲道。
那天相約在北美館,身處飛機航道下方的我們,不時得因那些轟轟飛過的噪音而暫停對談。每一次鐵鳥飛越時的無言相對,她總會歪斜著頭,露出有點俏皮有點惱的笑,她幽幽說起北美館的館藏、郭雪湖的「圓山附近」。她說那幅畫,畫著的是北美館鄰近著圓山風景,畫面流動著一股靜謐恬適的氛圍,左方,有群飛越而過的白鷺鷥,「郭雪湖應該沒想過,經過90年,天上飛過的白鷺鷥已成了鐵鳥。呵,你聽!」她的話音未落,又一陣轟轟越過。
長年從事田野錄音工作的范欽慧,是台灣聲景協會創辦人,也是自然作家、廣播電台節目主持人。與聲音的緣分,從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她會偷拿媽媽學唱歌的錄音機錄下爸爸的鼾聲、鄰居媽媽洗米與炒菜的聲音,她也會對著錄音機哼哼唱唱,說說故事。
這種趨近於本能的緣分,大概是從土地裡扎了根、又貫穿過范欽慧身體的。雖然出國留了學、也在不同媒體職場歷練過一輪,最終還是被無名的引力掉轉回頭,她成了廣播電台的節目主持人。她開始分享、介紹許多生態故事與作家,也播放了很多來自這塊土地上,從自然而來的、從日常擷取的聲音,於是,她也開始走進大自然、走入森林,成了採集、紀錄聲音的一份子,那年,是1997年。
只是想要有個身份,去接近我想去的地方
面對打從心底喜歡的、熱忱去愛著的,似乎很難有人能具體說明解釋那是為什麼,范欽慧也是如此。她至今仍說不上對聲音的著迷從何而來,那熱度又何以持續延燒,但她說自己慣常天真,從小到大有股傻氣,遇上想做的事就是一股勁,就像是她童年整日抓著錄音機,管他是什麼日常聲音,總之全都要收錄起來一樣;也像是她2013年起致力推動「寂靜山徑」計畫、又創了聲景協會一樣,「這樣的『運動』路線,我過去從來沒想過。」但她挽起袖子做了,且持續至今。
她說,走進森林的這些年,漸漸發現森林環境越來越吵,那吵,來自人為,有重機呼嘯聲、有卡拉OK聲,於是露水落在苔蘚上的細緻聲響、大赤鼯松鼠起飛前的特殊聲音…都被掩蓋了,有種「寂靜」,已經逐漸的遠離消失,「我想為這些聲音做些什麼,為這些聲音去論述、撰寫他們的故事…。」范欽慧說。
突然,范欽慧眼神晶亮起來,似乎替自己的著迷找到了理由,「我很享受自己可以在自然當中!」
她回憶起小時候住在台北虎林街底,離四獸山很近,對接近自然、爬山,一直抱有興趣,「我會幫蜻蜓、不知名的小花取名,我會告訴大人,我看到麻雀之外的很多鳥,有彩色的鳥、綠色的鳥。過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真不是眼花,那是五色鳥、是綠繡眼,只是升學主義之下,我不太有機會看到自己(喜歡自然)這樣的面向,也無法有具體知識支撐我去描述我看到的、很多繽紛的生物。」
直到1997年,范欽慧才再度走進森林、帶上錄音器材,卻不帶任何工作專案任務,不帶任何期待,她將自己的全身心都安放在自然裡之後,才終於感覺舒坦、自得、自在,「我終於明白,我只是想要有個身份,去接近我想去的地方。」
把聲音加入台灣文化
對范欽慧而言,這幾年的自己幾乎是「脫胎換骨」,從廣播電台的節目主持人到採集聲音的聆聽者,如今,卻是用了做社會教育的工作態度,努力透過聲音去關心我們腳踩著的這塊土地,「環境保育之外,我更想轉換成另一種社會的推動與推進力,藉公民的力量產生自發性、表現聲音的價值,直白點說:要讓聲音文化成為台灣文化的一種展現途徑。」
決定要以具體行動落實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時,范欽慧在臉書上寫下「我不知道人生為什麼會到這一步」,嚇壞一票朋友,趕緊讀了下文才知道,原來范欽慧要成立一個協會,台灣聲景協會。「我清楚記得,寫下這句話的同時,我的游標始終在螢幕上閃動著,手指輕懸在鍵盤上空,很難按下Enter。那種感覺,就好像有個牧師盯著你看,而你得當眾說那句:『我願意』。」
她坦言,走到了這一步,有過很多自我說服的過程,「那是一份很大的承擔。」她說,當這平台被架構、協會成立,很多人開始出現了,提供資源的、洽談合作的…,「我確信的是,我的中心理念是一致的,只是轉化了,但都是同一件事:透過聲音,重新鏈結這片土地與你自己,展現台灣文化的多樣繽紛。」
協會成立後的這三年,范欽慧忙得像陀螺,她想喚起更多人關注自然聲景保護的價值,她希望推動聲音的環境教育,她期待,台灣的這些美好旋律有人一起感受,繼而了解,這些真實的台灣旋律與每個人的生命都有所關連。透過不同領域的跨界合作,范欽慧將冷門、生硬的台灣聲景與環境教育運動帶到不同民眾眼前,像是撒種子一樣,她說,只要開始有人願意打開耳朵、靜下心傾聽,就是萌芽的開始。
重訪郭雪湖的《圓山附近》
於是,她有了與台灣國樂團合作演出的《傾聽台灣土地的聲音風景》音樂會,協會開始一年一度「717台北聆聽日」的推廣活動。還有,目前正在台灣圖書館展出至年底的「台灣聲景記憶書展」,甫落幕的「寂靜的呼喚:傾聽自然工作坊」。此外,范欽慧還參與了台北雙年展,以北美館鎮館之寶郭雪湖的《圓山附近》為題,以環境聲音的創作、以徒步導聆打造了「圓山附近:傾聽基隆河畔的寂靜與喧囂」作品。
這作品很不一般。
她先讓觀眾走進展間,透過視覺欣賞郭雪湖的畫,同時戴上耳機,藉著聽覺穿越時空到90年前郭雪湖所見的圓山附近,那是聲音創作,是她試圖重現90年前的圓山附近聲景:那時的光景,是初夏早晨,白鷺鷥紛飛、苦楝樹正開花,有鳥鳴、風聲,有潺潺水聲。
感受過後,范欽慧帶領所有人從北美館出發,徒步走過鄰近的圓山附近,路線從中山橋下到圓山風景區,從圓山大飯店到劍潭公園,在數座高架橋樑交錯上方的人行步道上,遠眺舊中山橋的橋身放置處、再春游泳池舊址,最後走到圓山遺址。
能想像嗎?那沿途的聲音,暴躁、嘈雜、轟隆喧囂,攀上劍潭山時,雖偶有蟬鳴鳥叫,卻總不敵轉身竄出的卡拉OK樂音聲,不敵天空上方的鐵鳥飛越聲,那截然不同於當年郭雪湖所見所感。在中山橋下涵洞處,范欽慧甚至苦笑著要大家腦補一下基隆河的水流聲,「上方高架橋的轟隆車聲已傾軋了其他細小聲響。」但所有人無從埋怨,因為這是當代的圓山,是我們所在的城市聲景。
文字、影像能通過視覺帶給人想像,與之相比,聲音所通過的聽覺,相較之下似乎較為弱勢,較不為人重視,范欽慧希望打造一個聽覺甦醒的年代,因為在她的認知裡,聲音可以帶人回到過去,可以感受現在,也可能是未來的再造,「聲音的線索是穿透性、整合性的,她可以穿透視覺與更大範圍的過去連結。」就像是她所打造的「圓山附近:傾聽基隆河畔的寂靜與喧囂」。
在轟轟鐵鳥聲之下,遠方重機引擎聲浪同時又席捲而來,但范欽慧聲音依然堅定,眼神依然發亮,那樣的熱,讓人覺得,她不是什麼單純的環境運動者、野地錄音師,她根本是台灣聲音的傳道士。
(本文取材自文化+雙週報第25期「收藏台灣的聲音」,12/10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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