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月亮 躁鬱醫師罹病手記與無止盡追尋
(中央社網站)他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的時候,就暫時離開家,住進飯店裡,以免影響家人。然後,他住進精神病院,再沒能回到摯愛的家人身邊,接受後來惡名昭彰的「前額葉切除術」之後,連自己都搞丟了。那是1940年代,醫界對憂鬱症、躁鬱症只有有限認知,甚至不知道這些疾病是否有生理生化原因的年代。70年後,他留下的手記終於付梓,還給這位既是病人、也是傑出醫師的裴瑞貝爾德(Perry Baird)應得的歷史地位。
「處於躁狂狀態為什麼會那麼快樂呢?」貝爾德經常這麼問自己,然後試著找出答案。
貝爾德以當時哈佛最高評等「極優等」成績從哈佛醫學院畢業,撰寫多篇科學論文獲著名期刊採用,因為躁症發作,他不得不停止研究,改當開業醫師(皮膚科),深受病人愛戴。反覆發作、住院、出院的過程,讓他對躁鬱症有許多新的想法,實際投入研究,也獲得驚人成果--證實躁鬱症確有生化原因,比後來醫界發現鋰鹽治療法早了6、7年。
1944年這次發作,貝爾德被送進醫院,徹底從兩個女兒的生命裡消失、離了婚、被撤銷醫師執照,失去了整個人生。時而冷靜、時而狂躁的他,親筆寫下《來自囚室的呼聲》手記,記錄他半年內在幾家精神病院住院的生活與感受。
他親身經歷了當時對於躁鬱症的各種治療方式,包括拘束衣、腕帶、腳鏈、抗痲癇藥注射、冷熱包紮、連續浸泡法、關禁閉,寫下病人在這些治療過程的「感覺」。當然,每項治療對每個病人的作用不同,每個病人在不同階段的反應也不同,只是在此之前,其他人無從得知病人的感受。也因此,這本書被評為「有史以來最動人、最權威、也最重要的精神疾病文字記錄」,已賣出電影版權,將由大咖影星布萊德彼特主演。
「我越來越緊張、敏感、脆弱,還失眠。我記得自己在醫院的走廊上獨自漫步,重新經歷了栩栩如生的白日夢境。我的人生似乎對這個世界極其重要,但可憐的我被關在精神病院裡,那麼多人可憐、鄙視著我,造成許多嚴重的個人災難。」「過了一會兒,他們放我出去溜達,我看到所有患者都出現了。這時,我的色覺變得更鮮明強烈,多數患者的嘴唇看起來是鮮紅色的,很不自然,彷彿剛塗上一層很厚的唇膏。我不發一語地四處走動,什麼也不做,一臉茫然。一位護理人員帶我回房穿上拘束衣,我的感官受到深刻又痛苦的衝擊。這件拘束衣是新的,是以新帆布為我量身打造的,應該很難掙脫,但我沒有試圖掙脫。令我困擾的不是拘束衣的優越性能及掙脫難度,而是我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我什麼事也沒做,只不過盡全力完全配合,卻要被迫穿上那件衣服。」「我失去了時間感。我知道地球遠在數百公里或數百萬公里之外。我可以確定已經過了幾百年,如果我還有機會回到地球,認識的人應該都已經死了。我以口哨吹著間奏曲,大聲跟自己對話。我在太空中的行進路線似乎是朝著火星移動,但我擔心會滯留在這裡。我突然想到,其他星球可能適合人居住,但我想回地球,即使認識的人都死了也無所謂。我發現自己只能以腦波驅動這艘火箭回地球。於是,我不斷地歌唱、吹口哨、說話,以尋找可能的組合。如此過了數天、數週、數年,都沒有人來我的房間,沒有人拿食物進來。為了測試現實狀況,我讓床鋪上下震動,讓它在房間裡移來移去。」 「我想起之前某個夜晚我曾經輕敲窗戶,導致兩片玻璃似乎在聲震下碎裂。於是,我站到北方的窗邊,以右拳敲打窗戶。這次我的力道太強,玻璃碎成好幾大塊,邊緣像匕首般鋒利。... … 過了很久,幾位護理人員在我門外集合,一起進入房間,等著應付麻煩。當晚,護理師幫我包紮手腕。較大的傷口迅速癒合了,較小的穿刺傷口癒合反而緩慢。有好幾次,那個穿刺傷口在沒有受傷或其他刺激下又開始流血,需要使用壓迫繃帶止血。」「另一個早晨,我穿著拘束衣躺在床上時,察覺到一股廢氣從窗外傳來。我猜除了我們以外,新英格蘭的人都已經被日本佬釋放的毒氣毒死了。我夢到成千上萬名日本佬偽裝成美國公民,潛入波士頓地區,也夢到地震使麗思飯店倒塌,我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這種詭異的作夢狀態可能只持續了幾天,那些妄想很現實、逼真又可怕,但逐漸淡去,我不可能記得那段痛苦日子的所有細節。」這段期間,醫院在病歷上的註記是:「患者平靜很多,轉到比較安靜的病房。但過動的情況逐漸增加,一週後又因過度活躍必須轉回異常病房。躁症發作時,患者有時會精神錯亂,言辭誇大,對自己的體力和財力自吹自擂。患者寫得很勤,但寫出來的文字大多支離破碎,沒有連貫,而且思緒過於飛躍,飄忽不定。」
住院後不久,貝爾德身陷譫妄,妻子與他離婚,並按照當時的社會認知,從此閉口不談孩子的爸爸。任憑女兒怎麼問,都只說爸爸「不在」。
身為醫師,貝爾德有很多醫師朋友,一位前去探視的精神科醫師告訴他,躁症患者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貝爾德心想,這表示連經驗豐富的醫生也無法了解躁症,以他個人而言,他很清楚記得躁症期間發生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進行,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做。但很多事情可能是陸陸續續迅速發生,回憶起來可能記不清楚細節。
「有時候我希望醫師是對的,我還真希望患者確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樣一來,良心就不會要求我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了,躁症期間對一切事件的記憶也會消失,我就可以回歸正常的生活。就像酒鬼那樣,清醒以後完全不記得喝醉時做了什麼。恢復正常後,或許比較不會陷入憂鬱狀態,但之前躁症期間發生的事會混入意識中,不斷地造成干擾。自責、恥辱、尷尬的感覺都是真真切切的勁敵。那種感覺可能強烈到對自己造成最深的傷害,進而破壞自信,讓人難以面對世界。」貝爾德一度從醫院逃走,經過縝密的計畫與細膩的執行,他與一些老朋友聯絡,從對方的言談態度中感受到,他已經失去了這些友誼。「我放下話筒,因為失去言段難得的友誼而感到心情沉重,那是罹患這種疾病必須付出的代價之一。患者往往被當成罪犯看待,他受到的監禁和待遇與罪犯有很多相似之處。回歸社會時,也需要付出類似的代價。他會發現很多事情都已經變了。」
然而,貝爾德沒能真的回歸社會,等到他在1950年終於從醫院離開時,已經接受了前額葉切除手術,腦部永遠受損,失去了性格、行動力、活力,跟以前判若兩人。1959年,他在低租金公寓的浴缸裡溺斃,可能是大腦手術衍生的痲癎發作造成的。
貝爾德在1944年寫下的手記,直到50年後才輾轉來到女兒咪咪貝爾德手中。咪咪對父親只有6歲以前相處的些微記憶,經過20年的努力訪查、蒐集資料與信件、辨識父親的筆跡,咪咪終於讓這些手記付梓,拼湊出這段被掩蓋的家族祕密,找到父親到底是誰、是什麼樣的人,經歷過什麼樣的事,並且讓父親的名字被收錄在醫學著作的註腳裡,讓他對躁鬱症研究的貢獻獲得肯定。
「你的父親,他無法控制自己。咪咪,他想要月亮。」這是貝爾德友人對咪咪說的話,也是咪咪這本結合父親手記與追溯家族史書名《他想要月亮》的由來。貝爾德無法控制自己的疾病,在片片段段能夠思考的時間裡,仍一心一意想著如何找出躁症患者血液裡的生化原因,這份努力也宛如追月。
為本書中文版作序的精神科醫師吳佳璇表示,距今不過70年,貝爾德當年所接受的各種治療,除了電痙攣治療仍極審慎使用,其他療法豈止廢棄,更因對患者不僅殘忍且弊大於利而受到批判,尤其以重創大腦的腦葉切除術為最。
咪咪貝爾德在書中來回比較父親的研究、發病、接受前額葉切除術的時間,與後來發展出來的治療與藥物,慨嘆如果父親晚10年發病,不但可以安全用藥,也許關於躁鬱症的研究可以持續下去,可以發展得更好。
這些「如果」,都是女兒對父親的愛。揭開家族祕密的勇氣,還給貝爾德一個公道,也治療了咪咪心底「父親缺席」的傷痕。(部分內容摘自《他想要月亮:躁鬱的醫學天才,及女兒了解他的歷程》,究竟出版授權)106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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