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職法官寫小說 不帶劍《誰是審判人》探究廢死與國民法官制【專訪】
文:黃淑芳
以法律、醫護等「職人」為主題的戲劇、小說一向很受歡迎,彷彿為觀眾、讀者開了一扇窗,窺見360行百業風景。要說出「內行」的故事,要嘛編劇、作家花大量工夫田野調查,要嘛就由業內人士來寫。台灣有不少律師或醫師小說家,但現職法官小說家可能只有這位筆名很武俠的「不帶劍」——雲林地方法院法官潘韋丞。
愛看恐怖小說的讀者對「不帶劍」這個名字定不陌生,他在批踢踢marvel版發表的許多恐怖故事被推爆,出版了十幾本類型小說,《恐懼罐頭》還改編成電影。
潘韋丞,1987年生於彰化鹿港的警察家庭,念了警察大學法律系,當了警察,接著考取律師、司法官。有支快筆的他一直沒放棄寫作,把不同職涯的見聞思辨化為題材。即使工作與家庭責任繁重,他還是擠出時間把構思多時的法庭小說《誰是審判人》寫了出來,主題是2023年甫上路的國民法官制,與爭議極高的死刑存廢。
《誰》描述支持廢死的法學教授被假釋的殺人犯殺害,雲林地院法官程平奭與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國民法官必須做出判決。但全案證據紛亂、真偽不明,連被害人是不是真的死了都無法百分百肯定。檢辯雙方唇槍舌戰,加上被害人早已公開聲明即使自己遇害也堅決反對死刑,讓這場審判成為社會焦點。
不帶劍以兩個開放式結局收束這個故事,審判過程對於死刑存廢有許多精彩的論辯,對於國民法官的選任方式、任務、限制,甚至法院的各種禁忌都市傳說,也有深入淺出、融合知識與娛樂性的呈現。請跟著中央社書面專訪,認識這位法官小說家與他的創作。
誰是審判人 盼發揮「法普」作用
問:在律師小說家之外,很高興看到台灣出現現職法官小說家。您的同事、公務往來對象得知您的小說家身分時,是什麼樣的反應呢?會有人提供參考素材,或者去買書嗎?
答:我先前創作的小說是靈異驚悚類居多,同事知道我會寫鬼故事小說,第一反應是覺得反差很大,覺得跟我平常喜歡閱讀、研究學術文章及法律問題的形象有很大落差,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誰是審判人》創作時,我沒有跟同事提起,同事大多不知道我開始創作法律小說,又或許同事們覺得法官工作謹慎單純,可能欠缺戲劇張力,較難發展為小說故事,我倒沒有遇過熱心同事提供創作素材的情形。當然出版之後,許多同事紛紛買來閱讀,也很熱情地跟我分享讀書心得。
問:這本以法院為主題的小說出版前,您會先預想業內人士的評價嗎?
答:這是一定會的。畢竟《誰》創作的初衷,就是希望透過小說為媒介,讓民眾、社會更加理解司法實務運作。不過,司法實務面向多元,我的審判經驗不算資深,歷練也有限,雖然選擇了自己最為熟悉的刑事審判作為創作基礎,心裡不免還是有些忐忑,我想讓外界理解的、我所認知的司法實務面貌,其他法官會認同嗎?我自己認知上是否有不足甚至誤會的地方?不過最後我還是選擇了真誠以對,不管是審判工作,還是《誰》的創作,都是一本初心。
問:很多描述特定職業的影視或文學創作常被指責太外行、偏離現實。讀專業人士寫的「職人小說」,讀者自然會假設它比較符合真實狀況。不過,您在《誰》一開始就先聲明「基於情節安排、戲劇張力之創作需要,小說內容提及的偵查、審判或者相關法律程序,可能與真實情形有所出入」。這是法官訓練讓您養成的謹慎做法,還是有其他考量?
答:我從事刑事審判工作多年,所作決定都涉及到人民自由、財產權的限制,工作上自然都是謹慎以對。但身為創作者,在小說創作上還是很享受無拘束的自由想像空間,也相信這樣會讓故事更加精采,過去我在創作其他題材、類型的小說時並不會特別自我設限,但這次是第一次創作法律小說,也是所謂的「職人小說」,同時也希望能帶來「法普」的效果,故事內容是依照目前司法實務、相關規定書寫,相信與真實訴訟程序相去不遠。不過確實有一些段落因為劇情需要,設計了一般實務非常少見的案情或事實,這類罕見情形的法律適用,實務會採取什麼樣的法律見解,可能還待討論,所以我還是先為聲明。
問:書中提到法院的種種禁忌(忌吃鳳梨、大案抽籤時忌走動...等),都是確實有此一說的傳聞嗎?
答:是的,至少都是我親自聽聞過的禁忌或傳說(笑)。
問:幾年前您以作家身分接受媒體訪問時曾提到,在恐怖小說這個類型之外,您的目標是以司法、法官為主題寫小說。您當時已經有《誰》的構想了嗎?可否與我們分享這個長篇是如何由極短篇「殺人自白」發展而成?
答:當時只是有以司法、法官為主體的小說創作方向,還沒有具體的故事想法,而且因為審判工作忙碌,一直無暇創作,也就未去構思故事。直到國民法官法三讀通過,我擔任國民法官法模擬法庭的法官,心想這或許是個契機,如果國民法官制度是讓人民走進法院的開始,或許很適合作為我創作法律小說的開始。
後來我因為COVID-19居家隔離,利用隔離時間完成了《誰》故事大綱。先前極短篇得獎作品「殺人自白」創作時並沒有想過未來有發展成長篇小說的可能,隔離期間苦思案件題材時,這個故事突然閃現出來,它的概念確實很符合《誰》各方面的創作訴求,很快地就完成了故事構想與情節設計安排。
問:讀到一半時,我以為真相會是「大型社會實驗」(註:涉及情節不宜揭露),這個哏後來由作者直接戳破。這樣的鋪陳是一開始就設計好的嗎?
答:是的,如同上述,我的故事大綱是一開始就設計完成,具體情節都安排好之後才開始寫。過往我創作中長篇小說的經驗不是很充足,常常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在《恐懼罐頭》系列之後,我慢慢學會先構思故事完成再輸出、書寫,這會讓故事更加完整,也會增加結局翻轉的力道與合理性。
問:您似乎很喜愛開放式結局,《誰》在「宣判結果」的開放式結局之外,疊加上命案本體的開放式設定,為什麼這樣設計?這樣的安排得到什麼樣的迴響?
答:我確實很喜歡開放式結局,我覺得這會讓故事更有想像空間而留有長遠的餘韻,好像讀者雖然讀完了故事,故事卻還沒有結束。《誰》涉及到許多價值判斷問題,不管是法律上的,還是人性上的,我想都沒有絕對的答案,它本身就相當適合開放式結局。
出版後,我常常被讀者追問兩個開放式結局的答案,關於「宣判結果」部分我很樂意分享,因為我覺得它嚴格來說並不是開放式結局,而比較像是趣味性質的「閱讀測驗」,看完這本書的人應該都能夠輕鬆作答。至於最後的開放式結局,還是容我保有自己的想法,因為我也很希望大家都能有自己的結局版本,我在故事裡頭也提供了不同版本充足的想像素材,許多讀者也跟我分享他們各自不同的解讀,我覺得這樣很棒。
期待國民法官制度化解人民與司法的誤會
問:國民法官新制上路才沒多久,您選擇以這個制度為小說主題,是否希望藉此向一般民眾介紹、「法普」新制?讀著這個故事,可以感受到您很介意「恐龍法官」、「奶嘴法官」這類的批判,就您到目前為止的觀察,國民法官制度是否有助於減少這種指摘或誤解?
答:誠如前述,我覺得國民法官制度或者《誰》,都有讓人民更加理解司法的目的,在故事中我也刻意加了部分「法普」的橋段,比如說告訴乃論案件、附帶民事訴訟的流程等等,希望能讓讀者理解一些法律相關知識。當然國民法官制度本身我也有所介紹,未來讀者有機會擔任國民法官時或許可作為參考。
至於社會大眾「恐龍法官」、「奶嘴法官」的批判,我認為某種程度上彰顯了司法不受信任,不受信任的司法是很可怕的,可能會動搖民主法治國家的根本。我不能說台灣的司法制度是完美無缺,的確是有應該檢討、改進的地方,這些議題應該要由國家社會一起取得改革共識,不過社會大眾討論的基礎必須建立在正確資訊上,如果基礎的資訊有誤,我們可能會浪費很多時間與資源在討論、處理很多根本不存在的問題。
我個人對於國民法官制度有高度期待,期待讓人民走進法院、親自參與審判之後,能夠理解法院的判決是如何作成的,或許跟他們之前所聽聞的、所想像的有很大的落差。當然,能夠擔任國民法官的人數有限,但他們擔任國民法官後,如果能將親身經驗分享給其他親友知道,我想會有一定傳播的效力。如果我們要解決問題,總是要先看清楚題目是什麼,目前為止,我想社會大眾與司法之間還是存在一些誤會,想要解決長久的誤會我覺得沒有特效藥,國民法官制度的公開、透明、讓人民參與,慢慢的應該會收到成效。
問:您在故事裡提到訴訟兩造為了爭取國民法官的支持,會花很多心力製作易懂、吸睛的簡報來表達立論,猶如「投影片審判」。您如何看待這種現象,這是國民法官制度無可避免的過程嗎?對審判有什麼正負面影響嗎?
答:我個人覺得這是國民法官制度的難題之一,國民法官制度要兼顧當事人的訴訟權益與國民法官的負擔,制度設計上希望將審判重點放在法庭活動,而國民法官並沒有審判經驗,為了減輕他們理解負擔以及當事人訴訟策略的考量,自然會擷取各自有利的證據資料作主張,但相對於一般訴訟程序,檢察官起訴時所有卷證都併送法院,法院能夠充分、整體掌握卷證內容,國民法官制度著重法庭活動的結果,會不會忽略了原本卷證內重要、關鍵的內容,甚至影響了正確的判斷?還是這本來就是基於當事人進行主義,應該是要由當事人自行主張的事項,國民法官法庭只要中立聽訟作決定即可?那為什麼同樣都是刑事案件,卻會因為是否採取國民法官制度就有所差別呢?我想這是未來值得觀察、思考的地方。
問:《誰》的角色都非常正面,除了嫌犯、一個表現出若干私心的檢察官,其他角色都是正派角色,無論是事務官、書記官、律師、法官、國民法官,通通都很正向。這樣的安排,可以如同後記所述,設想一個完美的理想情境,每個角色都100%全心投入自己的工作,來呈現審判的複雜度;但會不會擔心犧牲角色的立體感?
答:《誰》是我第一本法律小說,我想要和大家好好介紹我的工作,我所熱愛的審判工作。從事審判工作多年,故事中出現的正面、理想的法官、檢察官、辯護人、書記官等等,雖然都不是某一個特定人的投影,但他們所展現的敬業精神,我都曾經親身見識過,我們的司法,確實有這麼一群默默奉獻心力的人,努力地踐行他們的職責。
雖然以真實世界來說,我們不太可能同時遇到這麼多正面、理想的人,不過在小說創作上,還是有創作的可能。當然,再怎麼敬業、理想的人,理論上還是會有他另外一面,不過故事篇幅有限,情節安排也不太需要他們展現另一面,我就沒有多加著墨,這部分確實會犧牲掉一些角色深度,但或許這也是《誰》採取「群戲」方式所使然,如果未來有機會發展成系列作,應該可以更加深入探究他們的另外風貌。
從警察到法官 見聞社會百態增添題材豐富性
問:《誰是審判人》的關鍵主題是廢死,這個議題在台灣爭議不絕,前陣子剛發生死刑犯改判無期,幫被告辯護的法扶基金會被痛罵、預算也受到質疑。身為現職法官,您怎麼看待死刑存廢的社會溝通,我們可以期待正反雙方會有更理解彼此的那一天嗎?
答:廢死議題,我覺得目前還是台灣社會的難題,即使憲法法庭判決之後還是一樣。
有效的溝通應該從互相理解開始,但互相理解本身就很困難,我們是否願意,傾聽不同立場的人所說的話?還是就是直接否決他呢?如果能夠從理解開始溝通,我想就會是大家漸漸取得共識的開始。又或者,法制上是否有思考空間,在死刑與現行的無期徒刑之間,有一個中間的選項?這會不會是開始溝通的契機?我想也值得探討。
問:回顧創作生涯,您還記得最初為什麼開始寫小說嗎?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個「作家」?您個人從警官、律師到法官的職業歷程,對您寫小說有什麼幫助、限制或影響?
答:我從國小中年級開始就在國語作業簿上寫武俠小說,我還記得名字叫作《刀劍傳》(笑);高中時偏向純文學的創作,寫了一些現代詩和散文。就讀警大時期,出版了第一本小說《老天給我的女孩》,那是我追求我太太的愛情故事,原先在網路上連載,得到了不錯的迴響,後來有幸獲得出版機會,至於這本書的創作緣由,一方面當然是想為我們的故事留下紀念,另一方面也是我覺得追求過程太過「悲壯」而有故事性(笑),很適合小說創作。
但其實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不覺得自己是個「作家」,畢竟文學創作的專業性極高,我因為求學、工作忙碌緣故,一直沒有機會好好學習,創作能力我覺得跟「作家」還有很大差距。我從事過警察和法官工作,對於創作小說的幫助就是比較清楚警察工作與司法實務的實際運作和特性,也因為處理案件的關係,知道社會上各種不同的人事物,對於創作題材的豐富性是有所助益。
問:您有一枝快筆,寫作速度很快,產量相當驚人。請問您如何在繁忙的工作下持續創作?還是寫作就是您最佳抒壓方式?
答:寫作的過程中,寫到精彩處當然會很開心,但我不只審判工作忙碌,更要兼顧家庭生活,不管是法官、爸爸還是丈夫,對我來說都是遠比創作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對我來說其實沒有選擇問題,創作就是最後的順位,有時候靈感突然出現時我就用手機記下來,期待它未來能有被輸出的機會。
其實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創作小說了,但因為我輸出的時間確實很短,寫作的速度很快,這次《誰》的創作,主要是我希望能在國民法官法施行之初,透過小說讓民眾可以更加理解制度的運作,所以我特地向太太小孩們「請假」,利用幾個週末假日時間,密集的完成書寫。
問:對於接下來的創作,您有什麼新的想法或計畫?
答:如果我有時間能夠創作的話,我應該會優先創作《誰是審判人》的系列作品,我想還是有許多值得討論的司法議題,也希望多描述書中幾位主要角色的背景或者不同面向,目前也有了初步想法,期待來日。(編輯:曹亞沿)1140119
- 作者|不帶劍
- 出版社|奇幻基地
- 出版日期|2024/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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