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頒獎典禮之後

經歷數個「三金」（金馬獎、金曲獎、金鐘獎）頒獎典禮盛會，大眾娛樂性質的影視音產業，盛大隆重之餘，串場仍有詼諧點綴，除了擔心打錯字外，實質上整體過程非常享受。畢竟小時候還沒工作前，我就是在電視機前盯著三金的觀眾之ㄧ。

今年4月底，第一次踏進藝術殿堂級的第23屆國家文藝獎頒獎典禮，或許因為所謂的「藝術」兩字，種有一些莫名距離感。特別是欣賞完呼應本屆主題的開場表演《無盡探尋》後，由西塔琴音樂家吳欣澤低聲吟唱、搭配馬戲表演者黃翊肢體，層層營造出濃厚的端莊隆重感。

「國家文藝獎」是為獎勵具卓越藝術成就、且持續創作或展演之傑出藝文工作者，自1997年起辦理的獎項。針對文學、美術、音樂、舞蹈、戲劇、建築及電影7個類別，共評選出至多7位得主，以獎項榮譽肯定其專業成就。2015年起調整為每2年辦理一次。

本屆共有4位得主，分別是：原住民作家夏曼．藍波安、視覺藝術家梅丁衍、表演藝術家陳鳳桂（小咪）及紀錄片導演劉嵩。

由於總得獎人數比往年少，每名得獎者與贈獎引言人有較充裕時間發言，無人催促。幾個年逾花甲、甚至古稀的長輩放鬆地在台上話起家常，還能在致詞隔空聊天回應，分享生活小故事，當然也有好好謝謝家中太座、親友與貴人。

引言人更是各個妙語如珠，好比總統府資政孫大川為好友夏曼．藍波安引言時，就幽默了一段：「我和夏曼準備要講一小時，原住民已經悶了好幾千年，很多話要講，我的名言就是……原住民的時間永遠有補助」。

整個下午意外讓我聽得津津有味，時而大笑、時而感動，台上有單口相聲，台下我也有內心小劇場。

無止盡的馬拉松 仰賴耐心毅力

早已是「人間國寶」的小咪一開口，便含淚向天上的媽媽喊話：「媽媽我又得獎了」，再慢慢細數入行60多年來曾幫助過她的貴人，可愛叮嚀跟著她和資深歌仔戲演員王金櫻學習的藝生們要認真，才能像老師一樣，畢業後成為閃亮亮的國寶演員、上台領獎。

看著台上身段柔軟、言語溫暖的小咪，讓我想起幾年前因歌仔戲電視劇《孟婆客棧》有機會做老師的專訪，她一樣是親切地吟吟笑著，每部作品都不計較戲份，專注把每個角色演好，不藏私想把全身武功傳承給後輩。

小咪的引言人中央大學崑曲博物館館長洪惟助指出，3年出狀元，10年不一定出一個好演員，小咪這樣的演員，可能要30年才出一個。我心底也點頭附和：「幸好、幸好，台灣能有這樣的小咪真好。」

而用作品揭露時代矛盾，慧黠拆解複雜歷史與國際情勢的梅丁衍，在訪談紀錄片裡嚴肅、犀利，但現場隨即吐槽影片中的「他」是被擺拍的，真實的「他」熱情愛聊天、愛交朋友，還愛喝小酒，唯一不好就是聽到社會不公不義會情緒激動。抖掉全身架子，真到不行。

他更打趣形容國家文藝獎像「安慰獎」，這屆得獎者每個都超過60歲，仍在各自領域耕耘不輟，這條創作之路像沒有終點的馬拉松，考驗著藝術耐力與靈感，「很多藝術家短命，因為馬拉松這件事很累」。不過還是補了個但書，「如果有30歲的人得獎，我再修正」。

梅丁衍坦言，創作裡觸碰著敏感政治議題，很長一段時間曾因此被許多人疏離，直到時代越來越開放後，才發現不少年輕人與他的作品產生共鳴。「多元豐富的創作環境，是前人共同透過民主運動、改革才擁有的，不然我早就被槍斃掉了」，期盼大家要守住台灣這塊民主樂土。

尊重不同民族多元觀點

輪到劉嵩時，一頭白髮的導演真摯表示，他的工作從來不是個人創作，是團隊合作，這個獎是代表他的團隊領獎。

劉嵩說，無垢舞蹈劇場藝術總監林麗珍對他影響很大，每當遇到挫折或有疑惑時，總會告訴自己，要像林老師的創作般，「往前走時，是一步接一步，更重要的是，退場或退步時，也要一步接一步」。

讓我覺得與電影文字工作者林木材為劉嵩引言的形容相當貼合。

這名導演不只10年磨一劍，還是作品產量多到每年都在磨。但他的鏡頭沒有鋒利地刺向社會，而是像針灸般，像名醫師溫柔地帶大家去看見台灣各個角落。用站在鏡頭後的漫長時間，真心換真心。

被海養育、被海馴化的達悟族作家夏曼‧藍波安講起話來，意識與語序則像海一般流動詩意。

太陽到底是「下山」還是「下海」，當年國立編譯館的正確答案是下山，但生活在蘭嶼部落的夏曼看到的是下海。就像他不斷強調的：「我們是來自不同星球的人」，沒有對與錯，只是應尊重多樣民族的不同觀點。

漫漫歲月裡，夏曼兼融達悟語和漢語語法，挑戰文化霸權，開創了台灣海洋文學的寬闊視野。他打動我的，除了那些湛藍的文字外，是夏曼敘述自己那雙為生存，四處捆鋼筋當苦工的手。

滿是鋼筋銹的雙手，連初戀情人都不敢摸，但他用這雙手蓋了家、寫了文章、養了小孩，造了6艘船，也用這雙手和頭腦，讓他今天站在這邊得到獎項肯定。

紀錄片導演劉嵩榮獲第23屆國家文藝獎肯定，發表感言時特別秀出年輕時的算命的單子，開心表示預言成真。（攝影：裴禛）

真誠萬能 無止盡探尋

4位長者以身告訴我，真誠萬能、真摯無敵，更重要的是能沉住氣，為你所愛與追求，無止盡的探尋。雖然永遠不會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但生命是奧妙的，就像劉嵩那天分享的小故事。

40多年前，劉嵩剛從英國電影學校畢業回台，找不著工作、對未來茫然，供他吃住的好友張大春決定帶他去算命，這也是劉嵩人生唯一一次算命。師父說，張大春會用筆維生、名揚四海，劉嵩則會成為百萬富翁。

當時劉嵩百思不得其解，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現在竟因國家文藝獎獲得一百萬獎金，變成名副其實的「百萬富翁」，更秀出了當年算命師父的字條影本。

「生命非常的奧妙，不是我們想怎樣就怎樣。世界有時候看起來沒那麼妙，有時候又很妙。我們都是小小生命，在生命長河只佔了一點點片刻，但片刻之於我的家人、夥伴、友人、長輩、藝術創作的先進，這一刻對我來說就是永恆的」，劉嵩緩緩說著。

而我們何其榮幸，能與這些有智慧的長者共度這一段珍貴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