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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瓦片為伍、以天空為家 王榮貴在風中細細打磨一方「屋頂」

現代人人都是「低頭族」,要抬頭欣賞屋頂精湛工藝,本身就難,更何況是看見那些在屋頂上的工匠。他們靠近天空,等暴雨過去,忍受寒風吹拂,太陽再大也要上場。
2023/9/11
文:王寶兒/攝影:王騰毅/影音:黃大維

颱風海葵剛走,像忘了一些水氣在東台灣,太魯閣國家公園東西橫貫公路入口旁,散落路邊的樹葉、被風吹倒的盆栽映著遠方雲霧,正中午不見太陽卻格外悶熱,蜻蜓貼著地面低飛,無聲預告還有風雨報到。

會下雨還是放晴?連氣象都說不準,清晨五點半,有一夥人仍駕車自台北駛向花蓮,穿山沿海,目的地是矗立超過60年的東西橫貫公路牌樓,要以瓦片為牌樓穿新衣。

牌樓位置處於中橫貫公路與蘇花公路交會處,興建以來,一直是往來民眾熱門拍照景點,網路隨手查資料,牌樓設計者、題字者、興建背景一目了然,不過就跟要抬頭細看的屋頂一樣,讓地標從無到有的施工者,往往都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天際線風景。

東西橫貫公路牌樓旁立有太魯閣國家公園東西橫貫公路入口石碑,平日也吸引許多遊客合照。(攝影:王騰毅)

「我最近常常問人家一個問題,我說,你能不能回答出你所知道的工匠?從古至今喔,除了講出魯班以外,還能不能講出第二個名字?」今年63歲的傳統瓦作匠師王榮貴口吻鏗鏘有力,他滿頭花白,鏡片後的眼睛炯炯有神,「那麼多偉大的建築,大家會表彰建築師、建造業主,但工匠一直被埋沒在後面。」

一場水災 廚師拜師學瓦作

在成為一名傳統瓦作匠師以前,王榮貴是剛退伍的年輕人,跟著老師傅學手藝,開了間麵鋪,生活微小而富足。

直到1984年爆發六三水災,沖毀了他與老師傅的共同店面與設備,損失過於慘重,讓他不得不另謀生計,在幾段零工之間,最終找到讓他安身立命至今的瓦片產業。

「當時一念之間,覺得可以到處去出差,跑遍台灣大小城市、鄉下甚至外島,基於一個…應該講貪玩啦!啊沒想到出差就出到現在。」王榮貴笑說,啟蒙他學瓦作的師傅是人稱「阿火伯」的窯業廠師傅郭連枋,他從學做瓦片開始,一路學會認瓦、鋪瓦,離開師傅的窯場後,大約在1997年轉做瓦片古蹟修復。

燒瓦、鋪瓦,都是王榮貴認為傳統瓦作匠師所必備技能。(攝影:王騰毅)

瓦片古蹟修復施工與一般瓦片工程大有不同,王榮貴解釋,從功能、精緻度、施工觀念就不一樣,現今水泥建築興盛,一般民居或別墅會使用瓦片,多半是追求其美觀或防水、隔熱功能,但古蹟瓦片可不只這些,「全部知識量要全部重頭來過。」

他說,在古蹟工程涵蓋許多舊知識與技術,往往都要在掀開舊瓦片那一刻才會明白其中奧妙,每打開一個舊屋頂,古早人的手路都是老師,自己也藉由看書、與日本、韓國、歐洲等地瓦片生產廠家交流,累積經驗與學識。

像訪問隔天,王榮貴就立刻飛往日本,向今年80歲的日本傳統瓦技術保存會高山研修所所長山本政典討教,為了進修,還另外努力學習日文。

王榮貴說,做一般瓦片工程,就是對業主有個交代,做古蹟工程,會忍不住想到往後幾十年,都會有來自各地、不同年齡層的人來看,態度上自然就會更謹慎,「不是誰家的屋頂而已」。

瓦作工匠細心堆砌瓦片,快速而熟練。(攝影:王騰毅)

說著說著,他領著團隊爬上鷹架,身手俐落,站在約2至3樓高的牌樓屋脊旁,遠眺山嵐繚繞的太魯閣壯闊山景,又轉頭強調:「做古蹟就是會有種使命感。」

修復古蹟瓦片大不易

從業至今,王榮貴經手修復古蹟案例洋洋灑灑,從市定古蹟如台北松山菸廠、雲林虎尾糖廠等,到總統府中央塔樓、中正紀念堂牌樓、士林官邸等國定古蹟,去年則完成國立歷史博物館屋頂修復。

就細節而言,修復瓦片難易度絕不會隨古蹟大小成正比,以正在經手的東西橫貫公路牌樓為例,已算是小型個案,但王榮貴苦笑說這是「小屋頂大工程」,但從步驟就可見古蹟修復繁複之處。

以俯瞰視角一覽屋頂全貌,是修復屋頂前必做功課。(攝影:王騰毅)

撬開屋頂瓦片前,他們先透過空拍機細細觀察瓦片外觀,經由業主陳述,王榮貴團隊猜測屋頂瓦片可能原是黃色,但佈滿青苔,但一拍才發現不是,是顏色特殊的青色,實際爬上牌樓橇下原有瓦片過程,則要觀察原有鋪排瓦片的工法。

傳統建築會依風格造型多元瓦片類型,牌樓案例是傳統漢式建築中的「仰合瓦」,藉由帶有弧度的版瓦上下交疊、嵌合鋪為屋頂,修復重點除要比照原有工法,也要補強結構,例如綁上不鏽鋼線,如為瓦片加骨頭,增添支撐力。

除瓦片外,牌樓彩繪、油漆也是修復工程其中一環,需一棒接一棒、相輔相成完成修復案。(攝影:王騰毅)

「光調出原有瓦片的顏色就花了幾個月。」王榮貴回憶,而且團隊研究原有瓦片後,發現最特別的原有瓦片均以釉面處理,「你想想看,一窯瓦要燒就是一堆瓦往上堆起來燒,弧度才會一致,一燒少則兩萬、多則數萬片。但如果你要每片瓦都上釉,那就要單片、單片攤開放著燒,很佔空間,良品率也會降低。」

王榮貴拎起槌子,走到材料堆裡拿出一片瓦,提槌就往瓦上輕輕一敲,末了撈出另外一片瓦,又敲擊幾下,後來乾脆拿了好幾片瓦,拿磚頭堆當講桌,現場講解何謂良品,「你聽敲下去的聲音,敲下去有濁音、會『必叉』的,就是代表裡面有裂。」

王榮貴敲打瓦片講解品質如何從聲音判斷,越為清脆的聲音越可以知道結構緊密。(攝影:王騰毅)

在良品率低的狀況下,上釉瓦片成本也比沒上釉的瓦片高上數倍,王榮貴分享,這次瓦片是找上3家瓦片廠合作,一片沒上釉的瓦大概15元,上釉、加上運輸成本等,一片瓦身價快要160元,還不一定每片瓦都能用。連勾頭滴水都另外找師傅復刻木模後再燒製。

「古蹟就是這樣,有很多不一樣的故事與細節。那你就必須要有不一樣的行業知識,好比說我們原來是學蓋瓦的,到後來我們就要去吸收一點這種窯廠的知識,那你才曉得怎麼樣去弄出這種東西來,否則你連到哪裡去訂做,或是你要到哪裡去找誰幫你做,你都沒有辦法。」王榮貴說。

看見屋頂上的那群人

初見王榮貴,是史博館為屋頂修復工匠們拍攝幕後紀實短片的發表會,場景在電影院,他站在銀幕前,語調冷靜,卻說大家可能不知道他心裡其實有多激動,因為工匠太少太少被人看見。

另外有一位參與施工的屋頂匠師林榮祥只在影片現身,因為工期結束前,他就過世了,享壽66歲。當天由他的孫女代為出席,想到阿公曾說:「複雜的事簡單做,簡單的事重複做,重複的事用心做。」她哭了,想以這句話致敬所有匠師,台下不少人也紅了眼眶。

此次工地再見王榮貴,他多了些回到主場的從容,仍然冷靜淡定,說起他認識的師傅們,許多人年過50歲就要面臨開刀,甚至早逝。

一棟建築背後學問博大精深,傳統匠師就可分為木匠、彩繪、剪黏、鑿花、土水、瓦作等等,隨現代建築型態以水泥為主,瓦作領域流失人才尤為嚴重,工作性質是很大重點,施工過程要彎腰駝背,他們還是最靠近天空的一群人,要等待暴雨過去,忍受寒風吹拂,而太陽再大也要上場。

長期低頭、彎腰的姿勢,造就瓦作匠師常見腰椎職業災害。(攝影:王騰毅)

「所以你看現在斷層的很厲害,連我們做了快三、四十年,老的師傅退休,或者老的已經凋零,年輕人就算騎車送外賣,都是在很自在的工作條件跟舒適的工作環境下,你叫他來曬太陽,他怎麼肯?」王榮貴淡淡地說。

尤其早年匠師均以師徒制傳承技術,沒個五年、十年累積,都難以獨當一面,有些匠師也會有自己的堅持,「例如女生過去是不能上屋頂的。」王榮貴細數,種種因素累積,讓現狀成為「肯上屋頂的人都讓他上來」,「但有些人可能也還沒學好。」

瓦作師傅以槌子壓實、固定瓦片。(攝影:王騰毅)

王榮貴現今帶領的施工團隊有許多年輕面孔,他說他是運氣好,撈到幾個年輕人,「你幾年前訪問我的話,現場全部都是老摳摳。」學歷從國高中到碩士都有,有人是追隨父親職業,有人則是不知道做什麼,「我也不曉得大家能做多久。」

其實因長年彎腰鋪瓦,腰椎出狀況是瓦匠常見職業災害,王榮貴也不例外,他歷經腰椎鈣化開刀手術,自嘲現今在工地上只是「出一張嘴」,看著年輕人忙進忙出,感慨卻也欣慰。

「希望這一切都會讓他們覺得值得啊。」他喃喃說道。

建築物的背後往往是一群人傾力而成,王榮貴(前排左2)率領瓦作施工團隊於東西橫貫公路牌樓前合影。(攝影:王騰毅)
主題照:投身瓦片產業近四十年的瓦作匠師王榮貴,現今為文資局傳匠工坊老師,為培養下一代工匠而努力。(攝影:王騰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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