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歌曲唱出大眾心聲,只要有人愛聽,就會一直傳唱到沒人唱為止。但其中有些不一樣的歌,游走在道德與禁忌邊緣,有的大膽說出七情六慾,有的衝撞語言牢籠,有的拐彎抹角指桑罵槐,有的故意挑釁唯恐天下不亂。
即使在戒嚴年代,歪歌直接成為禁歌,民間的態度卻是你不讓我唱偏要唱;解嚴以後,歪歌見怪不怪,但偶有驚世駭俗的作品出現,還是讓許多人大驚小怪。
「歪歌」如何定義?沒人說得準,你認為的低俗下流,我認為幽默充滿情趣;你覺得有違善良風俗,我覺得生猛有力好健康。衛道人士總是無所不在,道德警察就在你身邊,人人內心有個小警總,但不就唱一首歌而已,可不可以放輕鬆一點?
且聽過去的年代,勇敢的 Rocker都怎麼「歪」,他們在壓抑的年代展現叛逆,用音樂為底層社會找到情緒出口,搞怪之外,更有弦外之音。
〈十八摸〉也許是流傳最久的歪歌,中國民間版本各不同,金庸小說《鹿鼎記》的韋小寶經常將〈十八摸〉掛嘴邊,莫言小說《白棉花》也曾描寫〈十八摸〉,台灣民間則有客家〈十八摸〉及閩南〈十八摸〉,唱法不同但內容相近。
〈十八摸〉顧名思義,唱的是男女愛撫的細節及過程,宛如古典版性教育範本,光是前戲就可以有這麼多細節,從頭、額、眉毛、肩頸,一路摸到小腿肚,讓人不禁跟著李玟高唱「因為我喜歡慢慢來」。
在王公貴族三妻四妾的年代,市井小民的想像力嚇死人,你說這是色情,我說這是愛情。
已故國寶級台語歌王文夏,唱紅許多膾炙人口的歌曲,他總是用細膩纏繞的唱腔,刻畫市井小民的男歡女愛,卻又能夠唱出天涯淪落人的心聲。不過1970年一曲〈男性的復仇〉,將社會新聞化為詞曲:被拋棄的男子東山再起,到歡場羞辱前女友,最後女友哭求復合,男子一句「要錢是嗎?那卡皮箱的錢妳都拿去」,戲劇效果十足。
這首歌形式大膽,內容寫實,有歌唱,有口白,口白部分需男女對答,90年代KTV經常有人點播炒熱氣氛;2006年董事長樂團推出〈新男性的復仇〉,特別向文夏老師致敬。
不過若仔細爬梳歌詞,此曲內容刻板,大膽仇女,尾聲高唱:「為著人類/女性著警戒/不通陷害/英雄的將來」更令人哭笑不得,即使在性平意識淺薄的年代,如此貶低女性、以男性為全宇宙中心的思想,亦是奇觀。不過當時正值台灣經濟起飛,類似新聞事件時有所聞,如此特別的歌曲,可說即時反應時事。
被譽為原住民歪歌神曲的〈可憐的落魄人〉,80年代橫空出世,傳遍大街小巷,作詞作曲者為卑南族人高子洋,演唱者為「北原山貓」陳明仁,當年唱片曾創下近百萬銷售紀錄,盜版則不計其數。
歌詞中「你可以戲弄我、利用我」,以及「就算你不再愛我,見面也該說哈囉」,情意表達露骨而直白,被視為猥褻粗俗、兩性關係隨便,終被新聞局所查禁。但禁歌只要不公開演唱就好,許多歌手都愛這首歌,包括沈文程、高勝美都曾發過唱片,秀場更是隨時聽得到,可見受歡迎的程度。
不過原唱陳明仁過去受訪時曾表示,把歌詞中的「你」換成「政府」,「我」換成「原住民」,歪歌就會秒變抗議歌曲;社會學者李明璁也說,〈可憐的落魄人〉展現的是弱勢者「將計就計的嘲諷」,更唱出弱勢者的灑脫與勇氣,也是原住民以退為進、裂解官方語言既溫柔又尖銳的高明手段。
一首歌可以就是一首歌,也可以充滿弦外之音。當形勢把人逼到牆角,底層的人總有辦法唱自己的歌,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1990年,歌手林強推出台語專輯《向前走》,廣播主持人黃克林看見台語歌的新可能,於是大膽結合民間收驚、牽亡歌、師公調等歌謠元素,推出〈倒退嚕〉單曲及相關專輯,一前進,一倒退,引起大眾注意。
由於相關曲調只在特殊場合出現,有些更被台灣人視為禁忌,黃克林將其入歌,並融合迪斯可舞曲節奏,老人家認為「不正經」,年輕人卻覺得很新鮮,搞怪作風大受歡迎,一度成為KTV熱門點播歌曲。
不過歌詞一半以上是拜請各路神明,以及各種民間俚語串成的打油詩,中段又直轉為問事橋段,十分無厘頭。而「友孝的新婦是三頓燒,不孝的新婦是過路遙」等歌詞充滿勸世意味,到尾聲一句「拜拜喔,來拜觀世音菩薩喔」,又把人召喚到宮廟裡香煙繚繞的場景,十足蒙太奇。
同樣是1990年,歌手趙一豪推出《把我自己掏出來》專輯 ,其中主打歌曲〈把我自己掏出來〉迷幻曲風獨樹一格,厭世的歌詞唱出許多年輕人的心聲,虛無徬徨無盡纏繞,詞曲融合天衣無縫。
然而歌名「把我自己掏出來」十分刺眼,有人想到「掏」就想到生殖器,道德警鈴大作,歌曲果然遭到檢舉,當時的行政院新聞局以「晦澀、指涉性愛的歌詞」將其列為禁歌,《把我自己掏出來》也成為台灣最後一張被查禁的專輯。
很難想像百花齊放的90年代還有這種事,台灣明明在1987年就已經解嚴,但警備總部還在(1992年裁撤),新聞局還在(2012年裁撤),檢查制度還在(出版法1999年廢止),內心還在戒嚴的人更大有人在。
若不能就音樂論音樂,管你的作品有多前衛創新、多充滿啟發性,只要思想檢查大旗揮舞,就可能被判道德死刑。
歌手朱約信(藝名豬頭皮)1994年起推出《豬頭皮的笑魁唸歌》系列,被視為第一張台語嘻哈專輯,結合西洋黑人街頭hip hop與台灣念歌,刷新台灣流行音樂風景。
不過朱約信創意放飛,趣味橫生,題材百無禁忌,內容十分生活化,〈來放尿〉宣揚尿尿的好處,洋洋灑灑600字,各種情境鉅細靡遺,以正經八百的態度鋪陳不正經,更是令人發噱;〈來棒賽〉講的卻不是生理上的事,而是專講棒球賽事與球迷的心境,倒是很正經;〈做人的道理〉曲名正經八百,歌詞最後一句「人家今天要啦!/要什麼?/要那個啦!/哪個啦?」就知道是那個意思了。這個不是歪歌,什麼才是歪歌?
台灣是個移民社會,南腔北調經常發生許多誤會及笑料,台灣國語、客家國語、原住民國語經常成為日常損人的笑柄,在族群意識尚未萌芽階段,歧視無所不在,但放在綜藝節目及流行歌曲中,總是能讓人笑掉大牙,身心舒暢。歌壇才子鄭進一於2000年攜手許效舜、澎恰恰推出「簡簡單單」口白歪歌系列2專輯,就以「福州國語」為哏,發展出許多搞笑歌曲,猶如還原歌廳秀現場。
其中〈福州伯的故事〉,以許效舜擅長的福州伯角色為主角,敘說游手好閒的福州浪子如何花天酒地、坐吃山空的故事,口白部分則以福州腔國語跟普通話對話,很有80年代餐廳秀的風格,其中一句「請將檳榔交出來」,讓人誤以為要翻出生殖器,粗俗但充滿笑點。
〈您牽有治冽否〉(你太太在家嗎)故意挑戰「朋友妻不可戲」的鐵則,以〈酒矸倘賣否〉的歌曲填詞,唱出想要調戲人妻的狂想與心路,時而哀怨淒苦,時而道德勸說,將胡說八道發揮到極致,就是要合理化精蟲衝腦男子的行為。
歌手張震嶽2000年推出《有問題》專輯,收錄〈放屁〉、〈狗男女〉等歌名挑釁的歌曲,不過因為內容深入現代人心,對職場社會百態及年輕人融入社會的各種困境有深刻描寫,引起廣大共鳴,隔年入選對岸《南方都市報》發起的第一屆華語流行樂傳媒大獎「十大華語唱片」。
其中〈放屁〉一曲,開頭歌詞寫道:「週遭有一些人/沒事就喜歡放屁/覺得認為有錢/人生才會有意義/不想回答問題/就說我是個笨蛋/才遲到十五分鐘/跟大家說我懶惰」,勾勒出一幅職場浮世繪,「因為他在放屁」一句在副歌不斷 出現,與民間盛行口頭禪「我聽你在放屁」呼應,雖然粗俗不雅,唱完卻令人身心舒暢。
〈狗男女〉寫單戀男子心情與幻想,歌詞直白簡單,然而「一起來打炮/你說好不好/我的小弟弟/不要吵不要鬧/我總有一天一定讓你吃個飽」,又直白過頭,年輕人喜歡,老人家搖頭。
馬來西亞歌手黃明志向來離經叛道,不畏世俗眼光,曾因改編馬來西亞國歌而被馬國警方傳喚調查,加上〈玻璃心〉事件觸怒中國歌迷,黃明志的作風路人皆知,但他一再推出令人驚豔、聳動的作品,至今仍擁有高人氣。
不過很多人可能忘了,黃明志2009年曾寫過一首〈周杰倫的屌〉,幾乎將他的創作理念一次講清楚,開宗明義唱道:「屌/在福建話它叫做懶叫/它用來小便/能屈能伸還會性交」,更進一步諷刺一些人的雙標:「周杰倫說屌就算是粗口也會變成風潮/黄明志說屌就是罵粗話就是沒家教」。
歌詞當中也談到他在馬來西亞的遭遇,說他錄的節目被批「華語不妥」,其實某些人的廣東華語也不怎麼樣;他又說很多人「永遠覺得外國好/看不起自己的語言/屁股都往外翹」;但他自己在台灣住6年,學台灣人的國語是為了賺錢,回到家鄉就用鄉音講話,因為「學習別人的東西/要懂得過濾/把鄉音拋棄/等於歧視自己」,展現創作態度。
原住民音樂團體「Aboriginal Unity」2020年推出〈我阿姨也癢〉單曲,取材原住民豐年祭古調,融合嘻哈饒舌及雷鬼曲風,加上犀利的歌詞,展現原住民的自信與活力,YouTube累積點閱人次突破500萬。
「我阿姨也癢」不是誰家的阿姨又在癢了,只是原住民的歡呼詞經過漢譯的表音符號,異文化的衝擊卻產生異想不到的效果。
歌詞中「叫他們退下/我們正在崛起/何必向他們跪下/本來就不該畏懼/礙眼的絆腳石/特別喜歡吹噓/摧毀不了我/我身心靈都堅挺」,展現叛逆;但「看著我們風流倜儻/我是你阿姨的小男友/你要叫我姨丈」,又有一股中二的稚氣。
來自屏東潮州的原住民歌手「潮州土狗」,18歲就與夥伴雷翰推出饒舌歌曲〈看啥〉,點閱超過350萬人次;2021年再推〈50元的檳榔〉,入圍第12屆金音創作獎「最佳嘻哈歌曲獎」,點閱突破1100萬。
潮州土狗的歌曲多半以台語及普通話演唱,其中〈看啥〉描述邊緣青少年耍流氓的態度,不碰毒品但吃檳榔,瞧不起半吊子8+9,嘲諷他們檳榔渣哇到衣服上面應該帶個圍兜兜。但全曲最嗆莫過於連珠炮式的三字經,包括「X你娘」、「死囡仔」、「屁塞子」,配上強烈的節奏與魔幻的曲風,十分帶勁。
〈反毒大使〉一曲則以毒攻毒,影片演出吸毒的鏘樣,十分逼真,歌詞中不斷出現「八嘎NONO(吸毒用語)」、「馬西馬西(酒醉茫然)」等詞彙,貼近年輕人的語言,加上時不時出現的五字經、三字經,野性粗口展現音樂能量,生猛的語言為流行音樂平添新聲音。
***********************************
台灣畢竟是一個追求自由民主、渴求多元開放的地方,即使在壓抑的年代,即使在民主前輩們努力奮鬥的同時,創作者們也沒閒著,也因此在主流創作大鳴大放的同時,仍有許多奇花異草在不同角落開放。這些作品也許聽來刺耳,讓人覺得大逆不道,但正因為這裡能容許各種不同的聲音,未來也勢必有更多「不同」出現,繼續滋養這片創意的土地 。
「歪歌」絕對不只這幾首,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更是如此,叫好也罷,搖頭也罷,且讓我們用更多歌聲向這片多元開放的土地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