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
追蹤文化+

光是性暗示不會大紅特紅 李明璁:歪歌是弱勢者將計就計的嘲諷

歪歌爆紅,有人叫好,有人覺得被冒犯。但歌會紅自有道理,歪歌也不是只有開黃腔、性暗示而已,「將計就計的嘲諷有時更能凸顯問題」……且聽學者李明璁揭開其中的脈絡。
2023/4/10
文:邱祖胤/攝影:裴禎/場地提供:聲色 Soundsgood

你以為的歪歌一定都是不道德的嗎?你覺得被冒犯了,可知過去在流行音樂史上,弱者以自嘲的方式冒犯自己、貶低自我及族群的用心,都是為了什麼?有沒有一種可能,歪歌在一陣嘻鬧之後所帶來的反思能量,比一首正經八百的抗議歌曲還要大、還要足?有沒有可能在你聽到的髒字、黃腔、低俗、噁爛的歌詞之外,還有你沒聽懂的弦外之音?

2022年,歌手巴大雄一曲〈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在網路上掀起話題,然而露骨的歌詞與引人想入非非的歌詞,同樣讓許多人感到不舒服、覺得被冒犯。到底歪歌該如何解讀?創意的底線又在哪裡?這首歌的弦外之音又是什麼?

「其實早在80年代〈可憐落魄人〉傳遍大街小巷開始,原住民就在發揮這樣的創意,他們用漢人的語言唱原住民的曲調,歌詞更是非常直白有力,你可以玩玩我、戲弄我,就算你不再愛我,見面也要說哈囉……這種將計就計*的卑微與嘲諷,正是弱勢族群對主流的反撲。」作家、社會學者、流行音樂文化觀察者李明璁如是說。

*註:援引法國思想家Michel de Certeau的重要概念「making do 」, 他用這個概念說明弱勢者如何在日常生活裡權宜使用一些貶抑自身的素材,作為嘗試翻轉權力的抗衡。

日常戲謔打鬧 社群媒體放大效果

李明璁表示,原住民部落本來就存在一種有趣的次文化,閒暇時喝點小酒,開始唱一些戲謔、打鬧的歌,男男女女各自發揮創意,歌詞尺度寬鬆……這樣的文化早已成為原住民的生活日常。只是這回它出現在社群媒體流行的年代,次文化的情境突然被拉到一個前所未有的聲量,它備受矚目,點閱率很高,傳播速度很快,突然之間大家都在聽、都在看,甚至上了主流媒體,成為眾人討論的對象。

「這首歌如果沒有浮上檯面,也就是原住民成千上百首『歪歌』中的其中一首。」李明璁說。

然而這首歌又特別容易跟現實生活情境產生連結。 

李明璁說,如果在現實生活中,有位男性對身邊的女性說:「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就好?」這毫無疑問就是性騷擾,甚至被呼巴掌也是剛好而已。而歌詞裡,這個男生一直想越過那條線,對女生做點什麼,有點像是男性中心主義病態幻想的『女人說不要,其實是要』的味道,扭曲地覺得妳既然欲拒還迎,我就半推半就。」

這首歌顯然已踩到紅線,造成道德恐慌(moral panic)。

李明璁說,流行文化本來就容易造成道德恐慌,或是鼓勵偏差行為,或是踩在政治不正確的線上,但所有「歪歌」、惡搞文化、嘲諷及搞笑,其實都是踩著這條線在運作,巴大雄的歌也不例外。

黑人自稱黑鬼 瑪丹娜自稱Bitch

不過李明璁也表示,若要嚴格檢視,許多綜藝節目的搞笑哏都是有問題的,模仿原住民口音不行,董月花學客家口音不行,台灣國語更不行,國語講不好的都拿來當笑哏,就是歧視。

「可是反過來說,做為一個審查單位、學者、評論者,或只是一個閱聽人,若總是預設著每一個踩線的過程就應該被打叉叉、被禁止、被批評,也不太對,因為如此一來,這個社會就會缺乏某一將計就計的嘲諷。

李明璁說,只用一種標準來看待事情,本來就是有危險的,不只言論自由、表達自由會受到限制,這個社會的創意、幽默感也會被抹殺,但「將計就計的嘲諷」,有時卻更能凸顯問題。

李明璁舉例解釋,在黑人文化中,在嘻哈歌曲中,他們會自稱 Negro(黑鬼),但白人不能講黑人是黑鬼;瑪丹娜說「我就是Bitch」,但男人不能說女人是Bitch,女人自嘲可以。

「為什麼瑪丹娜要嘲諷自己是Bitch且甘之如飴?她就是要說,你們這些男人就是又哈我,又要說我是Bitch,但我就是要你們又哈我又沒辦法掌握我,讓你們這些男人嚇得要死。」李明璁說,這就是對「厭女情結」最好的反撲。

李明璁說,黑人也是一樣, You call me Negro, ya, We are Negro,「我們這些黑鬼就是要你們白人又歧視、又感到害怕。」李明璁說,嘻哈音樂某種程度就是表現這種 Negro Power,「我不接受你們白人的美學與價值,我自有我的街頭、幫派、叢林生存法則,你雖然叫我Negro,但你也怕我。」

可憐落魄人 看似卑微其實強大

李明璁以80年代有名的神曲〈可憐落魄人〉為例表示,歌詞中「你可以戲弄我,也可以利用我,就算你不再愛我,見面也該說哈囉」,看似鼓吹逆來順受、充滿不要反抗的想法,「但這首歌其實反應當時的權力結構,它是在那樣的權力環境下長出來的文本。」

李明璁說,〈可憐落魄人〉表面上道盡一個隨便人家怎樣玩弄都可以的人的心聲,也有一種「來吧,輕賤我吧」的墮落,但這樣自甘於不平等的觀念,其實也正凸顯、諷刺原住民長期被主流社會欺壓的現況,這樣的自我貶低,其實就是一種「將計就計」。

李明璁說,〈可憐落魄人〉聽起來被動、卑微,弦外之音卻沒那麼卑微,「歌詞中的主角好像在說,就算你這麼瞧不起我,但我要告訴你,我有一種比你更強的韌性,就算你這樣對我、那樣對我,又一直在逃避我、見面都不說哈囉,可是我OK啊!你怎麼弄我,最終我都可以站在一個比你高的位置,縱觀全局。」

李明璁說,用黑人的講法就是,I don't fucking care!這就是原住民歪歌「將計就計的自我嘲諷」的源流與脈絡。

李明璁說,〈可憐落魄人〉聽起來被動、卑微,弦外之音卻沒那麼卑微,充滿原住民歪歌「將計就計的自我嘲諷」。(攝影:裴禎)

想放進去的是什麼? 各自解讀

回到巴大雄的歌,李明璁說,如果這首歌完全只有性暗示,它過不了大紅的門檻,它只會成為異男才會喜歡的歌。

也許乍聽首歌時會發覺,女人是男人半哄半騙的對象,男人要對她性騷擾,她沒有任何作為女性主體應有的回應,卻有點像〈可憐落魄人〉當中「你可以戲弄我,也可以利用我」的味道。

但這首歌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也許是一個規矩謹慎的男人,明明想愛卻不敢愛,想講又不敢講,怕被拒絕,還要講得很隱晦。

此外,他想放進去的到底是什麼?是感情,還是讓聽的人笑得很猥䙝的東西?「它其實也可以是前者,也可以是後者,也可以同時都是,但覺得不舒服的人可能覺得只有後者。」

「這首歌的MV甚至沒有太多性暗示,比起80、90年代的伴唱帶,女性穿泳裝搔首弄姿,那個性暗示比這個多一百倍吧?但這支MV反而呈現一種很奇妙的氣氛,主角唱著歪歌,但卻無比深情、認真、搞正經,讓聽的人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想歪了?人家要放的是感情,你卻一直想到那個東西。這也是造成它這麼轟動,大家會用各種方式來理解、詮釋的原因。」

李明璁說,他完全可以理解這首歌讓人覺得不舒服的原因,他也絕對不會輕率去對認為不舒服的人說「你想太多了」,但除此之外,希望大家對這首歌的討論能更「多義性(polysemy)。(攝影:裴禎)

除了冒犯之外 探索歌的多義性

李明璁說,他完全可以理解這首歌何以 offend(冒犯)到很多人、讓人覺得不舒服,「很多性騷擾甚至性侵都是這樣發生的——喝點酒很嗨,男性不尊重女性身體自主權地做出令人很生氣或不法的事,最後還以兩情相悅為託詞,說什麼我們這麼熟,抱一下就好,親一下就好,放進去一下就好。這當然不應該,我完全可以理解這種連結真實情境的憤怒從何而來,但我認為這不是這首歌要去扛的道德責任,那個道德恐慌,我個人覺得有點多了一些。」

李明璁說,他絕對不會輕率去對認為不舒服的人說,你想太多了,做為一個直男,他沒有資格這麼說,就跟性騷擾的認定一樣,不是男性覺得有沒有性騷擾就沒有,只要當事人覺得被冒犯了就算,「在當前性別權力明顯不平等的情況下,男性必須學會尊重,並以更戒慎恐懼的態度跟自己說,不能以自我為中心。」

 但除此之外,李明璁希望對這首歌的討論,能更「多義性(polysemy)」。

「就像羅蘭巴特(法國哲學家,1915~1980)說的,如果一張照片只能傳遞一個訊息,而且拍的人跟看的人看到的是一致的,那麼這張照片有點無聊。一張好的作品,裡面會有很多意在言外的、曖昧的、衝突的、模糊的元素,不同的人去看這張照片,都可以看到拍攝者所拍以外的什麼,這就是所謂的多義性(polysemy)。」

李明璁說,一首流行歌之所以會流行,甚至讓不同立場、信念、不同生活方式的人都喜歡,它一定有什麼東西勾起那個多義性(polysemy)。

李明璁不認為一首歪歌就可以反轉弱勢者的權力,但在權力翻轉之前,弱勢者至少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用各種方法取得奇妙的平衡,用自己的方式唱自己的歌,這就是弱者的武器。(攝影:裴禎)

我們的歌只有我們才懂

回到原住民「歪歌」的原始脈絡,李明璁說,那是一種在相對有限的經濟及文化資本底下所展現的創作力及熱情,他們製造出一種「只有我們才懂、都市文青不會喜歡的Style」,但又展現出一種「我們就是要這樣搞」的理直氣壯。對某些人來說那是「歪歌」,對底層人而言就是每天吃飯、喝酒、聊天、打屁以及唱歌,這就是他們的創作。

李明璁說,也許有人會說,這首歌會加深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原住民唱這樣的歌很低級,殊不知即使沒有這首歌,有些人還是會用各種方式來複製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但也許對年輕世代來說,他們會因為這首歌去網路上爬文,發現原住民好有趣,原來他們很早就有這樣的歪歌,那不就是現在人講的kuso?2000年YouTube才出現一些有的沒的歌曲,沒想到30、40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原住民就有了,而且充滿活力,幽默又好笑。」

李明璁說,權力仍然起著主導性的詮釋作用,這首歌的確使人不舒服,的確複製了某些偏見及刻板印象,「但我覺得這些 not only,我比較在意 but also 的部分, 在一個自由、多元、開放的社會裡,如果我們有更多『多義性』的討論跟理解,它的可能性會更多。最令人開心的是,這一波討論中除了正反兩派的意見之外,開始有人脈絡化的整理原住民幾十年來各種歪歌的作品跟歷史,這就是 but also 的部分,實在太酷了。」

「我從來沒那麼天真樂觀覺得,一首歪歌就能改變弱勢者的權力,權力從來不會因為某個文本的流行而反轉。但總仍值得玩味的是:就算在實質權力角力過程無法取得立竿見影的平反,至少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用各種文化表現取得奇妙的平衡,這或許算是弱者的武器。」

主題照:李明璁表示,原住民部落本來就存在一種有趣的次文化,閒暇喝一點小酒,開始唱一些戲謔、打鬧的歌,這樣的文化早已成為原住民生活的日常。(攝影:裴禎)
172.30.14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