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木乃伊,電影《神鬼傳奇》裡那靠無數肉身復活的「印和闐」,應該會是不少人腦海首先浮現的身影。甚至滑溜鑽進皮肉底下的聖甲蟲、土塵瀰漫的沙漠場景、大氣輝煌的金字塔,都會是接連想起的鮮明景象,這些符號奠定我們對古埃及文明的認識,也讓「木乃伊」的存在記憶,隨著電影緊緊連結、綑綁於異國之中。
不過,多數人不曉得的是,其實木乃伊離我們一點都不遙遠。
台灣早在日據時代以前,就有一具真正由人體製為乾屍的木乃伊,被地方鄉親視作「帝爺」膜拜外,甚至後來成為抗日事件精神領袖、警察學校的犯罪教材到國立台灣博物館的典藏品,並在100多年後回到它生前故鄉長期展出,每年還有3個月固定要再啟程到台博館「健檢」,儘管不用電影明星加持,仍是過得行程滿檔、死後更添傳奇色彩的木乃伊。
台博館研究助理李金賢點點頭說,從柯象(木乃伊)身上,我們確實可以看出「死亡只是另一個開始」。
要確認木乃伊的生前身分是柯象,研究單位當初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李金賢說,柯象從日據時代時就頗有名氣,包含1912年前的媒體報導、1912年至1945年的戰後時期報導,到後來近年報導,都能觀察到柯象於不同時期所被「賦予」的故事與名字。
例如,過去柯象於晚期報導中曾被稱作「柯麒麟」,根據不同文獻紀錄比對,柯麒麟是柯象的弟弟,而柯象生前則是一名乩童,兩人死亡歲數不同,柯麒麟於報章上被記載活到50多歲,但透過掃描檢查,柯象的身體年齡約是1845年出生,並約在1878年過世,在世年齡落在30多歲,於是現今更傾向認定木乃伊真實身分為柯象。
李金賢說,綜觀各類記載文獻的描述,我們大概可以知道柯象生前以神明與人類間的媒介身分聞名,也就是乩童。根據雲林縣大埤鄉北極殿廟方碑文記載,柯象生前曾在台南白河經過一間起火的草厝,他衝進去搶救了一尊玄天上帝的神像,後來經玄天上帝「託夢」感謝,並詢問柯象「你要富貴一世?還是要跟著我服務眾生?」柯象選了後者,於是就此成為玄天上帝與信眾間的媒介。
柯象被製成木乃伊或又稱肉身佛的契機,從大量早期報導描述看來,是柯象「感應」到自己快過世了,於是請村裡人或是家人以磚窯脫水等方式,讓肉身得以風乾保存,後來便被供奉在北極殿中,成為信眾膜拜的一部分,並被地方居民尊稱為「燻身」、「帝爺」或是直呼名字為「柯象」。
柯象「肉身成聖」後,過了34年被供奉在廟宇裡的日子,廟宇仍然香火鼎盛,但島上時局卻已有了翻天覆地大變化,那就是日據時代的開始,而柯象也在1912年意外成為一起抗日事件的精神領袖。
也許你會好奇,一具木乃伊如何成為號召眾人抗日的代表人物?而對當局者來說,宗教所能凝聚人心的力量,正是他們所忌憚的。
李金賢說,這起抗日事件稱作「土庫事件」,相較人們於歷史課本熟知的其他大型抗日事件而言,土庫事件是「還沒真的發生就結束的抗爭」,一切的起點則源自於幾名虔誠奉祀柯象的信徒。
其中有名信徒名叫黃朝,他以母親生病為由,請出廟宇神像,並供奉於郊外,以玄天上帝、柯象的力量之名,集結多名信眾,私下則密言「清兵將至」,開始不分日夜巡繞村庄,沿途呼喊供奉口號,彰顯神威,讓村莊甲長、保正心生疑慮,密告警察後,黃朝等20幾人信眾便被捕獲到案。
李金賢說,土庫事件還沒真正醞釀出武裝行動或是謀反活動,停留在「一群人還在密謀要做些什麼」的階段,就胎死腹中,其實日本當時對台灣人的信仰保持有條件的限制,「因為他們需要信仰來安撫人心,但同時他們也會害怕信仰帶來的團結力量。」
黃朝一行人被捕獲後,警方同時也收押了多項「犯罪證據」入警政機關,多是以廟宇出發,包含土瓶、線香、茶碗等祭祀用具外,還有被稱之為「神體」的柯象。
這不光是現代聽來是奇聞軼事,當時也是奇談,例如台南地方法院法官三岡嘉三郎於1912年就在《臺法月報》中撰文寫道:「自總督府法院開設,從內地、朝鮮、樺太乃至關東地區,審判木乃伊都是我司法裁判所前所未聞的珍奇事件。」
柯象被認定為「犯罪證據」後,能再次返回雲林北極殿,已是近百年後的2011年。這段近百年之旅,柯象有長達81年被存放於警政機關,直到1993年,臺灣警察專科學校才將柯象移轉給台博館典藏。
柯象被存放於警政機關的起點是「犯罪證據」,所以它首先被送到台灣總督府警察官及司獄官練習所的參考室存放,保存至世界二次大戰結束的1945年。後來國民政府來台,將警察官及司獄官練習所改為台灣省警察學校(現稱為台灣警察專科學校),柯象也隨改制一同移轉,成為校園資產,多數時間都被放在刑事教室裡面,並意外的成為教學上的「人體模型教具」。
李金賢說,其實當年許多學生不見得知道那是真屍,真正知道的人,就算忌諱,恐怕上課也很難避免與柯象碰面,就這樣長時間存放於校園,「柯象有個手指斷掉的地方,後來學校的人說,可能是讓學生摸的時候弄斷的。」至於當時師長如何將柯象作為課堂教具使用,研究團隊也曾想訪問當年師長,可惜因歲數大,相關細節較為不可考。
1992年,台灣省立博物館(現今台博館)因要舉行「台灣文化發展特展」,於是向警察學校借展柯象,隔年警察學校便正式將柯象捐贈給台博館正式典藏。
當年港片《暫時停止呼吸》正當紅,殭屍作亂的靈異情節深入人心,在「台灣文化發展特展」展期期間,不少媒體將柯象比擬為殭屍描寫,尤其柯象是以坐姿呈現,手掌扶握於椅子自然垂放,往前伸長的手臂,更讓人容易聯想到電影中十指利爪的兇猛僵屍,一時間,讓柯象的故事額外添加許多靈異氛圍。
有趣的是,在柯象離開雲林近百年的這段時間裡,地方居民一直都沒忘記過柯象。
「這很特別,代表他們當地居民是認真一代傳一代的去告訴後人『我們曾經有個帝爺』。」李金賢說,甚至其實居民也不知道長輩口中講的「柯象」到底存不存在?長甚麼樣子?真的靈驗嗎?就這樣憑靠口述保存了柯象的形象,記得他們當地的祖師爺被日本人帶走了,「有些長輩甚至說,如果去日本玩,看到博物館就會進去晃一晃,找找看有沒有柯象。」
2009年,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所長、教授范燕秋邀請台博館典藏管理組組長李子寧,合作開設「社區文化資產保存與台灣史」課程,便將柯象納入課程之一,在研究過程中,他們拜訪雲林鄉親,雲林鄉親也才從此得知,原來帝爺公(柯象)沒被帶走,一直還在台灣,而且就在台博館內,於是提出希望能讓帝爺公回家的心願。
李金賢說,從博物館的角度而言,能喚起群眾對文物的認識或文化再造,進一步達成地方共構,也是博物館使命之一,也曾有過原住民物件返鄉的案例,但文物的保存狀況還是首要考量,於是在經過長達1年的交涉後,台博館和雲林北極殿針對文物保存方式、每年須定期回台博館「健檢」等達成共識,選在2011年讓柯象「起駕」返鄉。
「當時帶雲林長輩們去庫房看柯象,當時他們的表情令我很難忘。」李金賢說,記得並堅持持續尋找柯象的長輩們,那時大約平均年齡60幾歲,那種淚眼汪汪又驚喜的神情,實在令人感動,「讓他們知道長輩說的是真的。」
台博館在典藏柯象後,曾公開展示幾次,對李金賢及其他館方人員而言,「爺爺」是對柯象更為親暱的稱呼,且冥冥中,柯象總是會引領研究團隊找到新的方向,「我覺得柯象帶給我們的是這樣,它對於不同人而言有不同的樣子,在地方它是神明,在博物館看它是文物,而對一些人來說它可能是比較可怕的木乃伊,它讓我們看見死亡還是有很多不同可能。」
文物有靈,之於柯象的神鬼傳奇而言,似乎也是最好的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