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金曲獎頒獎典禮那晚,正在水深火熱地趕稿中,耳朵突然聽見遠方傳來「我們要特別感謝吳素霞老師、黃瑤慧老師、簡上仁老師,還有給我們啟發的楊秀卿老師…..」這幾句話,心生納悶,咦,這不是流行音樂頒獎典禮嗎,怎會聽見傳統藝術界資深傳統藝師前輩的唱名?我立刻放下手中稿件,把目光移了過去。
那是百合花樂團。
三個看起來有些質樸的音樂人,2019年以首張專輯《燒金蕉》榮獲金音獎「最佳搖滾專輯」、「最佳新人」,一舉入圍金曲「最佳台語專輯」。2021年底又推出《不是路》專輯,一舉獲得今年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以及「最佳裝幀設計獎」。在此之前,他們已經默默努力10年。
百合花樂團的音樂有觀點,有重量,斟酌謹慎放入傳統南北管音樂,加入嗩吶、鑼鼓和絲竹元素,創作出屬於年輕世代的台語歌曲,作曲兼主唱林奕碩正是百合花樂團讓傳統融入搖滾樂團的靈魂人物。百合花樂團成軍10年,林奕碩自始至終都在,融合南北管曲牌與聲響獨特的音樂品味,代表的是他背後一整個文化脈絡與生命記憶。
留著長而及肩的清湯掛麵頭,創作兼主唱林奕碩就像是個玩搖滾的年輕音樂人,而他的北管戲小旦扮相,清秀甜美,眼前這個用搖滾穿越傳統跟現代的綜合體,提煉了過去百年傳統音樂中的元素,加入樂團的音樂主張,戲曲式的搖滾唱法,讓南北管音樂來到了一個可以欣賞與聆聽的當代位置。
「得獎是一群人的看法,我很高興他們認同我們,但得獎真的還好,」林奕碩說,這是人評的,「不是神評的,這並非歷史見證,但是是一個肯定。」林奕碩表示,對於得獎他們沒有想得太嚴重,「但我們都很高興有機會可以用獎金把欠的錢還清。」
鼓手陳奕欣說,之前百合花樂團借了一筆錢去拍MV,「獎金扣稅之後還可以還債,大家可以繼續往前走。」
林奕碩北藝大美術系碩士畢業,從小跟著爸爸聽西洋歌曲,國中開始自己彈吉他,創作,「小時候沒有人說音樂可以隨便學,但是美術可以隨便畫,沒有設限。」第一張聽的專輯是瑞奇馬汀,「覺得他很帥。」高中時期,林奕碩就在思考西洋樂團的眾多歌曲,後面都有一個文化脈絡,「那我的會是甚麼?」
林奕碩是少見把大學資源用得淋漓盡致的大學生,他除了參加搖滾音樂研究社之外,也去選修傳統音樂系以及相關的通識課程,聽田野採集吳榮順教授唱客家民謠,原住民歌謠;聽吳素霞唱南管,「我是很喜歡這些課,有的同學覺得這些內容好奇怪,但我更奇怪,他們在我臉上看到雀躍的表情。」林奕碩是覺得,人可以不要念大學,「但不要念了又不去上課。」
林奕碩說,正好傳統音樂系有這些課程,讓他積累台灣傳統文化的養分,「像跟 南管藝師吳素霞學南管,老師很可愛,很親切,而且她太厲害,因為在大學教久了,她很有自己的一套系統解釋工尺譜,我收穫好多。」
林奕碩也上吳榮順的「文化中的人聲藝術」,「他會在課堂上親自唱給大家聽,先是客家山歌,客家歌謠:然後是原住民,平埔調,古調,這些背後都是一整個不同的傳統。」
課堂之外,林奕碩他去外面找軒社學習,跟著朋友到了淡水南北軒,除了學戲學音樂之外,也跟著出陣頭,「民間藝人教我們都好認真,你會知道他們生活並不都很寬裕,但一生就是這個傳統藝術在身上,希望我們可以多一點傳承。」
林奕碩舉例像北管藝師劉玉鶯會教演戲跟身段,「她上課好認真,都是用罵的,而且我還沒犯錯她就先開口大罵,因為她已經看到我的不確定,就是即將要犯錯。」平常如果是這麼兇用罵的,林奕碩早閃了,「但老師就是厲害,厲害到讓我融化,心甘情願被她罵。」
林奕碩說老師很可愛,遇到年長一點的學生她就看很開,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老師就「責之切」。林奕碩看過老師曾經在學生背後只能雙手一攤,搖搖頭,但下一秒換到年輕人她就用吼的,「有一次她開始對著我大叫:『慢且!你慢且走,不是哪邊啦!』我當下反應就是跟老師說:『歹勢啦』,老師立刻回我:『這不是歹勢的問題,是你不用心。』我永遠牢記在心裡。」
也因為這樣,林奕碩也更努力學習,「我一點身體訓練的基礎都沒有,老師示範一次很多人就可以學會,我不行,但我遇到不會的,一定要想辦法學會。」林奕碩會錄下老師示範的影片,然後把影片拿給舞蹈系的朋友,舞蹈系的朋友把動作消化完再教他。
「我覺得我自己是『留清』,留學清朝,那個時代才看重這些。」林奕碩說,像邱火榮這些國寶級民間藝師都毫不吝惜付出,「國寶們在我們身邊,又不用繳很多學費,但都沒有人要學。」林奕碩想的是,台灣很努力把外面的老師引進來,日本能劇、美國爵士樂等等,但不會重視自己的文化。
「學習傳統音樂,對我的啟發甚大。透過研究文化,了解過去的人玩過什麼東西,哪些是我可以學習的,哪些可以借來加以發展、實驗。」林奕碩說。
傳統有了,又為何是選擇搖滾樂作為載體?林奕碩很實際,他說古典音樂很強調基礎,但是搖滾樂不用,「我喜歡搖滾有一種可以破除階級的核心精神,不用覺得自己學很久很了不起,也許一個國中生拿到一把吉他,就有可能會發出很厲害的聲音。」
林奕碩說,許多搖滾巨匠都沒有學院訓練,任何沒有基礎的人都可以玩搖滾樂,這是它最可貴的部分,「但搖滾的核心價值之外,需要許多音樂的語彙、風格,除了臨摹搖滾經典之外,在學習傳統藝術的過程中,我找到很多靈感。」
林奕碩說,百合花樂團10年,出版了2張專輯,「也許過幾年之後,這專輯都成為音樂大海裡很不重要的東西,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自己要保有一種很愚蠢的狀態,因為不是很懂,永遠都有新東西可以學習可以進步。」
10年來百合花樂團團員陸續有所更迭,現在的鼓手陳奕欣進團第2年,除了樂團各項事務之外,她也接案演出或編曲。陳奕欣出生天主教家庭,小時候接觸了朱宗慶擊樂教學系統學習,自此喜歡打鼓,「國小、國中都是美術班,後來念普通高中,考上政大外文系,玩社團組團表演跟比賽,音樂對我來說都還是擺在興趣那個位置。」
畢業後陳奕欣去了公司上班,但知道自己喜歡當鼓手,決定要朝喜歡的事物前進,「家裡是天主教,我自己又唸外文系,一路都是古典音樂教育,大學還喜歡上爵士樂,但是了解百合花之後才知道,其實我離這些文化很近。」
陳奕欣說,她一直都知道百合花樂團,加入之後跟著編曲了解這些傳統的東西,感覺很親,「我是我們三人中台語最差的,但大家都會互相幫忙,把百合花樂團本來就有的特色繼續發揮下去。」
林威佐則是從小聽五月天、周杰倫音樂長大,「看到電視上有西洋樂團表演,就很想去接觸。」高中因為喜歡「嗆辣紅椒」樂團,裡面貝斯手很厲害,「很酷」,他開始自己去學貝斯。從高中進團到現在,林威佐與百合花樂團逐漸磨合成熟。
已經進團8 年多,林威佐平常還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從新竹上來台北,平常還是要繳房租要生活,一定要有固定收入。現在工作是做行銷,也是大學所學,正好也可以對百合花樂團有所貢獻。」
百合花樂團主張傳統,主張搖滾,第三個主張就是用台語,雖然團員的台語都不是很好,但林奕碩認為,用華語唱歌他覺得沒辦法唱出想要的感覺,加上喜歡傳統,其實發現台語最適合自己演唱。他也很疑惑很多音樂人明明台語都講得很好,但都不肯做台語歌,「那就我來作,國語歌很多人寫得很好,不差我一個,每個人有他擅長的東西。」
是不是因為台語是瀕臨絕種的語言,林奕碩說這要有數據來證明,但他認為,台灣各種學術與專業上會用到的名詞,不會有台語,換句話說,台語只能用在日常生活,但是討論嚴肅的專業事情時,就又回到華語,「這就是現在台與發展的現狀,雖然說台灣語言很多元,但是這個『多元』是講好聽的,只是讓大家聽起來心情比較舒服。」
真正能做到重要,奕碩認為應該要像加拿大,「加拿大講法語人口不是多數,但是加拿大的學子是可以從小到大都有法語學校可以念,全程用法語受教育。但是在台灣大家都知道,沒有教育體系可以讓人從小到大用台語受教育。」
林奕碩認為,每個語言都有它的美感,「台語不一定有更美,但如果大家可以跟台語多熟一點,可能就會比較愛台語。」林奕碩陸續尋找許多有趣不常用但是很道地的詞彙,就像「雙眼皮」叫做「重巡」;「單眼皮」就是沒有雙眼皮,「無重巡」,「我覺得好有趣。」
要聽見鳥兒們自在歌唱,得要有樹跟森林,否則鳥兒們無法停駐嘰喳對話;同樣地,如果脫離了生活,台灣過去的文化傳統就會逐漸流失,只能在一些特定儀式才看得到。好比南北管,百合花樂團就是在做植樹的打底工作,用自己的力量讓傳統與當代得以重新連結,展現過去老祖宗文化上動人的力量。
林奕碩說,他對於人生沒有規劃,都是工作來找他,「10年來做音樂,就是堅持,有能力我就做,我接工作會想著,這樣我下個月就有錢可以交房租。」林奕碩走在沒有計畫中的人生。現在得獎了,還是得務實些。
陳奕欣則說,過去沒有規劃,但樂團要走得長遠,還是要有一些「計畫」,包括巡演計畫,專場音樂會計畫甚至下一張專輯等等,都要提早思考,超前部署,「我們會學習計畫,努力朝目標前進。」
究竟為什麽團名要取名「百合花」,林奕碩說以前學畫畫常常臨摹靜物,百合花就常常出現,「這只是團名,團名不一定要有意義對吧!」林奕碩說就像他想做的是可以「啟發別人的音樂」,不是要做「感動人的音樂。」林奕碩說,感動人的音樂很多人做,也都做得很好,「我想做沒有人做過的音樂,但不一定要感動人。」
「世界很無聊,人類要進步,就是要有人去想這些事情。」就像藝術家杜象放了小便斗在展場,「這不會感動人,但可以讓大家思考藝術創作的本質是甚麼。」林奕碩說。
我想,取名百合花樂團除了讓音樂如百合般清香滿溢,影響人心;百合的外型其實像極了傳統北管嗩吶向外張揚的姿態,就讓百合花樂團得以一音千里,讓傳統自自然然地進入大家的心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