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從哪裡來,從什麼時候來,講的是什麼母語,我們都是原住民。」創作客語音樂超過30年的黃連煜,今年以專輯《滅人山》摘下第33屆金曲獎最佳客語歌手、最佳客語專輯、評審團獎後,在台上高舉獎座說出這句話。
「我小時候哪知道什麼是客語啊!我以為客語就是話,全世界的人都講客家話。」黃連煜這次受訪,沒帶著獎盃,只是隨興的穿著一件T-Shirt,頭上還戴了頂棒球帽,說完這句話,隨意的拿起手中未滿18歲不能喝的「飲料」,再喝了2口。
黃連煜來自苗栗頭份,小時候接觸的客家音樂大多是民謠或是山歌,當時也沒想像現在這樣的覺醒,有傳承的責任,只認為客語是生活一環,但這樣的日常早已融入黃連煜的骨血中,只是還沒發覺。
雖然黃連煜從當兵前就嘗試創作,不過投去唱片公司都石沉大海,退伍後到了一間錄音室上班,「那間錄音室是比較local的,他們會搜集民謠、台語歌翻唱或是一些大自然輕音樂。」有次和客戶聊了起來,對方發現黃連煜是客家人,隨意說了句「那你會寫客家歌嗎?」一句話打得黃連煜茅塞頓開,「對啊!我為什麼不寫客家歌呢?」
黃連煜笑笑的說,那時候自己上班一整天聽了「養生」的音樂,總喜歡下班後到酒吧聽搖滾樂「洗一洗心靈和耳朵」,找回活力。有天在酒吧遇到了陳昇,「我想著那個人好眼熟。我又是比較主動搭訕的類型,就走過去說:『我有音樂,你要不要聽一下?』陳昇說:『什麼音樂?』總是要釣他一下,就說『很屌的音樂!』陳昇又說:『多屌?』我馬上說:『比林強還屌!』」
陳昇當時剛和李宗盛、周世暉一起幫林強製作完專輯《向前走》,引發一股「新閩南語搖滾」風潮,被認為是新台語歌運動代表作之一,大賣超過40萬張。黃連煜大笑說,陳昇「宣稱」當時常有人主動搭訕,不過音樂都不夠特別,往往就被丟到櫃子深處了,看來黃連煜就不是被丟到深處的那一群。
黃連煜當時擔心陳昇會拒絕,先發制人要了電話,相約下次見面再聊。「過了幾天,我帶著Demo到錄音室,他聽了第一首沒反應,第二首還是沒反應,我心裡其實很緊張,想說是不是沒了,他突然『啪!』用力地拍了桌子喊:『這就是我們想要的。』」
不過客家歌當時沒有人做過,雖然獲得陳昇賞識,但遲遲沒有獲得發行機會。直到有天兩人被建議組合出道,「因為我們都是軍樂隊的啊!就有人建議我們用寶島康樂隊,詹宏志又說我們是新的,乾脆就叫『新寶島康樂隊』吧!」
黃連煜說,當時只想走幕後,沒想到「新寶島康樂隊」的成立,希望他也是主唱,「我想說不行啦!我只要寫歌製作。」黃連煜為了圓自己的幕後夢,找了2個朋友來給陳昇面試,不料第一個一開始就被拒絕,第二個才到面談階段,就出事了!
黃連煜笑著說:「他邊吃檳榔邊聊,正準備要開始講的時候,那個人就匡~的一下暈到了,因為他吃到倒吊子。結果2個都不及格,最後就是我要唱了。」倒吊子是含有高植物鹼的檳榔,外型與一般檳榔無異,吃下肚會讓人心跳加速,嚴重可能致命,通常會在農園就篩除,小機率卻被黃連煜遇到,是命中注定!兩人就這樣推出首張專輯《多情兄》,成為獨一無二卻又充滿閩南語、客語、北京話的多元專輯,也讓聽眾到客語音樂不一樣了。
一路走來超過30年,黃連煜說,一切都是緣分。就像今年讓他成為金曲大贏家的專輯《滅人山》,也是命運的引導。黃連煜約10年前到中國客庄採集山歌,也去了一趟原鄉廣東蕉嶺,這趟旅程讓他感念祖先當年渡過黑水溝來到台灣打拚的艱辛,這想法也成為專輯概念雛形。
隨著出輯時間逼近,黃連煜卻遲遲寫不出貫穿整張專輯的主打歌。此時,一位昆蟲博士好友邀請他前往蘭嶼抓蟲散心,先一步出發後,黃連煜卻因為颱風船班停駛,被困在台東一夜,走到鐵花村看演出,巧遇桑布伊主動搭話。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他一看到我就說:『老師,我會唱你的客家歌誒!』」桑布伊馬上唱了幾首,讓黃連煜相當驚訝。當下以歌會友,又續攤去了別的地方彈琴、唱歌、喝酒。黃連煜回到台北後不久,就寫出了《滅人山》,更下意識的也把桑布伊的歌聲放進歌裡,成為代表整張作品精神的歌。
黃連煜曾說,先民來台開墾的時代,其實是要與當時的原住民相爭,桑布伊的原住民身份在《滅人山》有象徵意義,安排他以客語而非原住民語演唱,也有族群和解的意義,更重要的是認同。
這也呼應了黃連煜奪獎後的感言:無論語言是什麼,只要踏在這塊土地,我們都是原住民。
但黃連煜不諱言,還是有過倦怠時刻。1997年中旬,黃連煜因為跟陳昇對新寶島康樂隊創作方向有歧見,選擇離開。
雖說是離開,但從來沒有脫離音樂。黃連煜說,那段時間沒有推出作品,其實也參與一些幕後工作,甚至在關渡美術館經營貳樓咖啡,不時也會有樂隊演出,「其實10年一眨眼就過了,一開始只想休息個2、3年,沒想到一下子就10年了。」
看著咖啡廳裡樂手們演出,黃連煜心癢,2007年推出首張客語專輯《BANANA》就拿下第一座金曲最佳客語歌手獎、之後又以《山歌一條路》、《滅人山》持續鍍金。不只是金獎肯定,黃連煜也是把客語歌曲帶到主流市場的先驅,持續改變大眾對於客家歌的想像。
黃連煜創作客家音樂30年,已不太需要特別田野調查或是搜集資料,他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這不代表他沒有付出努力或是行動,而是客家元素已經深入骨血的證明。
黃連煜認為,寫客家歌不只是用客語唱歌就可以,而是要用客語的生活、客語的思考方式去創作,「像是有年輕人創作者歌詞寫到芒果,硬翻成『蟒過』,但真正的唸法不是這樣。或是有些外來語,其實生活中會選擇直接念,像是番茄唸成Tomato,麵包唸成『胖』。」
談到有些客家歌的旋律與歌詞總有「文不對題」的感受,客家人聽了都彆扭,黃連煜認為,客語沒有深入生活是最大的問題,有些年輕人開始想創作客家歌才回頭學習客語,又或是用華語創作思維,再把歌詞從中文翻譯成客語,又或是請了不懂音樂的人翻譯,都可能讓旋律與歌詞無法融合。
黃連煜說:「母語是像歌、像音樂一樣,是很漂亮的,像以前的山歌就很容易懂嘛!」依字行腔,依情帶腔。先理解字句的準確發音,再了解文句的意義,才能唱出最貼合的音符。
黃連煜更直接的說,有些年輕創作人認為客語音樂圈是個舒適圈,因為小眾,相對要獲得獎項肯定或是被關注都更容易,「如果你今天做的音樂跟主流或是一般人差不多,甚至比別人差,音樂就沒辦法跟別人相提並論。講客語或是做客家音樂已經是非常非主流了,那音樂更一定要強過別人。」
「我做客家音樂已經幾十年了,我的客家身份很清楚,但我知道自己還是在做音樂,只是剛好擅長這語言而已。」
回到音樂創作,黃連煜說自己是愛推翻作品的人,「我不喜歡的作品就丟掉,沒關係啦!再寫就好。」以《滅人山》為例,或許有些舊歌,但主幹歌曲都是新創作,不只要配合專輯主題,更是因為黃連煜的「花心」。
黃連煜認為,每次專輯的創新都是種學習,「一個人如果不學習,當然是停在原地,但更多的是不自由,因為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就像是滅人山,這座爬完了,要爬下一座滅人山,那是一種冒險跟勇氣。」
黃連煜笑說,年輕還不懂活到老學到老的意義,現在才深刻理解,「心靈很自由奔放,也是在飛翔,你不能讓自己停止飛翔,人當然走路可能都不能動了,但心靈還再飛嘛!」隨著年紀漸長,黃連煜預估下張專輯不會太久。
「生活都已經那麼不自由,幹嘛創作還要那麼不自由,那是一個出口嘛!你只喜歡一個人,當然我很欣賞,不過那是現實生活,可創作時不能只喜歡一個人,要花心一點。」說起創作的奔放,黃連煜又像訪談初,拿起手中未滿18歲不能喝的「飲料」喝了1口。
訪談尾聲,好奇大師的奪獎秘訣。黃連煜大方說,多聽聽山歌,還有學好客語吧!怎麼學?就選個客家庄住幾個月,深入當地與長輩對話,讓客家詞句浸透全身,理解這份生活感,就能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