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呀Vuvu,你什麼時候回家呀,我在等你啊。」
剛結束的第33屆金曲獎頒獎典禮,今年睽違十多年移師南國高雄舉辦,沒想到歌手Matzka一登台,粗獷嗓音、律動感十足的母語唱腔加上雷鬼節奏,場景立即抽換到太平洋另一端的加勒比海島沙灘,身體不跟著扭動就渾身難受,被網友盛讚極具國際性。
這是Matzka出道逾10年首張推出的母語專輯《cinevuan 7鄰86號》作品初亮相,cinevuan是排灣族語的「原來的地方」、「最開始的地方」。
這回他想請你不用飛那麼遠,到台灣東部就好,一樣被陽光款待、山海環抱,Matzka還貼心報上老家門牌「7鄰86號」,以高齡88歲祖母的語音留言作為車票,帶大家回到他人生的起點。
提到Matzka,就會想到雷鬼,而提到台灣雷鬼音樂,同樣會聯想到這個出生於台東金峰鄉正興部落39歲的排灣「大叔」。因父母忙於工作,從小被祖母一手帶大的Matzka,熏陶在母語環境,直到15歲才離開部落,前往台北求學,一不小心,就留在了這個距離家鄉300多公里的地方玩音樂,更對雷鬼音樂一見鐘情。
2008年,26歲的Matzka帶著一頭髒辮、鬍鬚及血液裡爆發力,和樂團夥伴以一首〈Mado Vado 像狗一樣〉橫空出世,奪下台灣原創流行音樂大獎。新台幣30萬的獎金,不僅繳清積欠的房租,更把自己和源自牙買加的拉丁樂風雷鬼(Reggae)介紹給華語樂壇。
首張樂團專輯《Matzka》,就奪下2011年、第22屆金曲獎最佳樂團獎,讓他開始征戰國內外音樂節。標誌性低沉嗓音揉合雷鬼、原住民古調、流行元素的Matzka,儼然代表台灣雷鬼音樂冒出的臉孔。
原住民的語言沒有文字,只能透過長輩的口耳相傳保留,Matzka不忘身上血液賦予的使命,在每張專輯注入濃濃「瑪式雷鬼」外,也用音樂書寫部落文化、語言,在詼諧歌詞旋律下,關注社會議題。
〈NO K〉點出原住民青年語言流失、〈嗚哇嗚Uwa U〉描繪離鄉在都市奮鬥的原民、〈哎一〉感嘆家鄉自然環境消逝等,不停鼓勵著年輕原民孩子找回母親的舌頭,抬頭挺胸面對困境。
發行一張全母語專輯,更是Matzka出道以來的心願,卻等了超過十年才實踐。
為什麼這麼久?Matzka誠實應答:「沒有錢呀」,原住民母語是較少人使用的語言,要在華語音樂市場推行相當不易,「哪一個唱片公司要投在上面?」。在公司商業考量的權衡下,專輯問世機會不斷推延,那些經年累月累積的母語歌曲demo,就只能塵封電腦磁碟深處,Matzka也陷入了漫長的撞牆期。
總以「所有偉大的事情都從好玩開始」為座右銘的Matzka,前幾年受訪時不諱言,在2017、2018年左右,發現他對音樂失去熱忱了。
不論多麼努力,母語和雷鬼音樂在華語音樂圈仍是小眾。轉往參與幕後製作,儘管做得上手,替他人寫歌編歌、反覆修改過程,卻讓音樂變得機械化、制式化,失去了那個他以聽到音樂是否「想搖起來」決定採用的樂趣。好一段時間,Matzka覺得自己不停消耗靈感,卻找不到地方回收,讓他開始對音樂感到害怕與陌生,一度不想再寫歌。
出道十週年的2020年,突如其來的COVID-19疫情,彷彿強迫拔掉機器人Matzka的電源。因工作獨自在飯店隔離的日子,電量歸零,在靜得不得了的夜晚,終於有機會回想喜歡音樂的初心,與生活點滴的切面。
在激發出的《回到原點》專輯同名主打歌,沒有複雜的樂器編制,只有一把木吉他,前奏進入前,嵌入了一段祖母常在電話裡喊著他「什麼時候要回家」的音檔。
像是在回應祖母的喊話,Matzka一句又一句的唱著:「老人家問我,問我要不要回家,你為什麼離天空越來越遠」、「人總是現實裡滾了一圈,又回到原點」,哼唱出對生活的疲態,還有對「原點」的嚮往。
讓他下定決心,下一張專輯,無論如何都要做那張想了10年的母語專輯。而疫情持續鎖住各國邊境日子,也終於把馬不停蹄的遊子留在家鄉了。
去年暑假Matzka帶孩子回部落探親時,因政府發布的三級警戒,完完整整地在部落待上了3個月。這是Matzka打從15歲離開部落後,20多年來,第一次在家待這麼久。
嚮往著電視機上霓虹閃爍的西門町,也是父親工作過的台北,Matzka曾以為念完書就會回家,沒想到卻被音樂留住了腳,在這裡成家立業,自此待在台東時間,每次最長不過一週,忙碌時,一年甚至只回去2次。
踏在家鄉的扎實感,慢下來的空氣,在驚覺自己出現「回台東像度假」念頭的同時,也看見錯過參與部落的這段時間,外在世界對它的改變,「一些以前隱約感覺的問題,變得越來越立體清晰」。
不斷逐漸凋零的長輩、部落尊貴的階級淪為虛詞、對同性情愫的困惑與接納,還有都市原住民孩子身份認同的糾結⋯⋯那股有話想說、有疑問想拋出的情緒,像是一個訊號,創作的熱情似乎慢慢回來了,渴望再次用音樂紀錄自己人生的起點,重新認識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家。
而身為一個現代排灣族人,Matzka也不斷思考該怎麼和社會分享自己的文化。
Matzka指出,既然要說部落的故事,當然得用母語,才能更貼切的傳達議題,還有他最愛的雷鬼,這也是他創作的原點。
「這次的曲風更海島,我住在這個地方,面海背山,是這個環境造就我想要創作這種音樂,一切都很自然,特別想推薦給大家」,而雷鬼音樂的核心價值,也正是反應底層百姓在苦難環境中,仍能「苦中作樂」的樂觀精神,帶著淚還是要笑著跳舞。
而製作母語專輯的熱情之大,連公司中途忽然打電話,希望他先做一張華語專輯,Matzka竟也在1個月搞定6首新歌的編曲歌詞,並在今年4月發行大玩復古曲風、顛覆雷鬼形象的《事情是這樣的》。
本來聊起母語專輯較為慎重的Matzka,也忍不住笑說:「事情真的是這樣的,就像第一首歌名不只〈愛情徒然發生〉,是『專輯突然發生』」,然後,就再也沒人能阻攔他做母語專輯了。
這趟返家之旅中,儘管替自己充飽了幾格電,但Matzka坦言,回家並沒有想像中浪漫,反而是逼迫自己正式問題,不僅無法馬上解決,甚至還會遇到更多新問題,例如:被當做外人。
呼吸台北空氣的日子早已超過台東,偶爾被部落老友以「台北人、台北人」稱呼捉弄時,Matzka原本也覺得好笑,笑完後總感覺不對勁,心裡不大好受。讓他想到那群父母早早離開部落打拚,長於都市的孩子們,每年回來參加年祭時,總像個觀光客不知所措地站在角落。
近幾年,Matzka曾參與到幾所大學的原青社團、原資中心分享會時,聽到許多都市原住民孩子在成長期間,裡外無處紮根的煩惱,才讓他終於明白孩子臉上的徬徨。回部落不會母語,沒朋友沒歸屬感,在都市又被同儕質疑為何有原住民加分,無論哪處都很尷尬,使Matzka有感而發寫下〈ali tjumaqu歡迎回家〉。
「孩子們,快回家,不要害怕,我們都會讓你依靠;孩子們,快回家,讓我來教你,因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液。」——〈ali tjumaqu歡迎回家〉
用彷彿呈現山海遼闊的旋律,Matzka以歡暢的節奏對他們唱著這首迎接曲,「像是寫給他們,還有我的小孩,因為她們也在都市長大」。
Matzka說,他無法給孩子們關於歸屬感的正確答案,只能告訴他們:「你把很多時間給了都市,試著把一些時間給自己的部落」,這何嘗不是他想對自己說的話,但更別忘記這件事:「如果想要回家,不要擔心害怕,家和家人一直都在這裡,如果有什麼不懂,交給時間、順其自然」,一切都會變好的。
而家人一直都是都是Matzka最堅強的後盾。
製作期間,Matzka也將專輯demo提前分享給祖母、姑姑等親友,請他們協助校對母語文法。負責把檔案拿回台東部落的堂妹助理回憶,好幾個人聽到「我們留著同樣的血液」時都特別有感,甚至落淚,「隨著年代更替,家族和家族間血緣沒有那麼明顯,但這首歌體現了以前社會的樣子,他們很感動Matzka沒有忘記」。
不過擦擦眼淚後,家人們完全不給感動餘韻,連珠砲似的7、8個人圍在電腦前「猛爆性」吐槽:「欸你這個文法很奇怪」、「聽不懂你在唱什麼啦」、「這句太難念」、「這個不好聽、改掉」,直接劃掉、強制把歌詞或歌名改掉,讓Matzka哭笑不得又覺得特別可愛。
這群老人家、親友就像是指引他回家的地圖,尤其是他的祖母,這位有智慧的白髮長者就被放在專輯頁冊裡。祖孫兩人情感深厚,Matzka還把自己的音樂風格定義為Vuvu Reggae,Vuvu是排灣族語「祖父母」的意思。
Matzka很多的創作靈感,都源自祖母告訴他的部落故事與身教智慧,「我的Vuvu對我們家每個人都很重要,我看待很多事情的觀點都受到她影響,潛移默化在每一張專輯」,而祖母樂觀到不行的個性,更讓Matzka直呼:「比我還雷鬼」,這位健康活潑的祖母現在還會打電動呢。
「累了的話,那就在家裡睡一下吧,醒來後,太平洋就在我眼前。」——〈cinevuan 我的原點〉
專輯尾聲收於〈cinevuan 我的原點〉,是前作〈回到原點〉的母語版,同樣的旋律,卻在巧妙更動的歌詞裡,溫柔地回應著前幾年迷惘的自己。閉上眼,讓身體裡流的血液告訴你,回家的路在哪裡。
而家是什麼?或許就像Matzka在封底親自手繪的家鄉形象——有人、有山、有海、有太陽,有眼睛,哪裡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