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千辛萬苦在一片字海中掙扎,翻得再好,讀者要看了才知道。但一本書的書名若取得好,夠吸睛,很快就能吸引讀者青睞,把書帶回家。為一本翻譯書「取名」的學問,就不只是信、雅、達的原則,還要兼顧行銷法則,快速在殘酷的書市殺出一條血路。
國內版權經紀推手、「灰鷹」譚光磊對書名斤斤計較,他的原則就是「讓讀者看得快、好記、好吸收」。
譚光磊的版權經紀公司位在台北捷運大安站對面小公園的巷弄之內,鬧中取靜,辦公室像一間小型圖書館,每一面牆壁都是書牆,都是他與同仁們的「戰利品」,有辛苦搶下的海外版權書,然後交給國內出版社翻譯、出版;也有國內作家的作品,經由他與團隊的推薦,行銷海外,譯成多國語言,如最近就有李維菁的《人魚紀》、張國立《炒飯狙擊手》、陳浩基《13.67》賣出海外版權,「光磊版權」甚至還跨足亞洲市場,將韓文作品介紹到歐美各國。
譚光磊認為,將一本好書推向市場,書的內容固然很重要,但書名也很關鍵。
「我翻譯過書,1998年開始就常在網路上寫一些奇幻小說的評論及介紹,那時就會習慣在寫介紹時,把直接先把書名翻出,不管翻得好不好。包括寫劇情簡介時,裡面的人名,我也盡量都翻成中文,比起說『Tom跟Thompson說他喜歡Emily』,寫成中文看起來還是會比較快。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意識,你去網路上看寫外文書心得的文章,遇到人名,很多仍是直接寫英文,變成中英夾雜,這對閱讀中文的讀者而言是吃力的。」
譚光磊說:「後來當我做版權這行,寫書訊時一定先取中文書名,寫故事介紹時,人名也一定都會用中文表示,讓讀者看得快、好記、好吸收。」
「像馬耀民老師翻譯的《北海鯨夢》,這個書名就是我取的!」
譚光磊說,《北海鯨夢》原文是The North Water,直譯就是北海,或北方水域,「如果直翻就太無聊,但書裡面講的是捕鯨的故事,『鯨夢』取雙關音,借用『遊園驚夢』的『驚夢』,聽起來就很有感覺。」
譚光磊表示,他在取中文書名時,一開始會先從原文去發想,然後找一些適合的元素,組合成適合中文意境的意思,「當然如果原文直譯就很有feel,就最簡單,但這個可遇不可求。」
「書名的翻譯跟內文翻譯最大的不同在於,它必須有許多行銷的考量。」譚光磊說。
故事回到上個世紀80年代,1979年出生的譚光磊開始他的求學階段,由於父母都是中文系的,也都從事教職,家中除了書,還是書。
「我小時候什麼書都看,以前喜歡看一些世界名著,但都是一些簡化版的,像是《三劍客》、《孤星淚》,印象深刻的是國中讀《瓦特西普高原》,因為那位作者很愛引經據典,每一章前面都會引一位名家說的話,當時就會覺得這位作者好厲害,知道引用適合作品的名言來符合故事的情境,後來這本書重出中文版,我還幫忙校稿,發現有一些錯誤,或語言顯得老了,畢竟是廿多年前的翻譯,因此幫忙作一些修改。」
譚光磊指出,像是原文裡的每一隻兔子都是用植物的名字命名,但台灣的第一個版本有的用音譯,有的用意譯,「可能因為我習慣第一個版本,後來新版的名字都採音譯,我看了就很不習慣。但這也是翻譯者一開始的策略。」
不過,身為國內版權經紀舉足輕重的人物,外文能力究竟是何養成?是否有什麼過人之處?
「我國中開始看英文書,到高中都在讀英文小說,但更小的時候,父母鼓勵我背英文單字,一天背10個,一個字1元,之後要買什麼東西,就用這筆錢來折抵,但其實只背單字,平常是用不到的,你要知道在什麼句子、什麼情境、事態下使用,但比起不背,多少還是有差,背了一萬個單字只記得一、兩千個,總是還記得一、兩千個。」
然而國中時期的譚光磊差點被「名師」所誤,「國一時念資優班,遇到名師,但那時英文還是非常差,文法觀念轉不過來,比如要寫成What的句型,我就是會寫成How,考試分數超低,被老師嘲笑,後來轉到鄉下學校,老師就是比較傳統教法,只叫你寫參考書,我很愛寫,反而因為這樣,慢慢建立起文法概念。」
但其實譚光磊對英文的興趣及熱情不是「讀」來的,而是「玩」出來的,「因為喜歡玩電動啊,那時中文介面的遊戲很少,我爸又說你要玩就只能玩英文的,就只能想辦法看說明書、背單字,但其實是囫圇吞棗,不是真正搞懂意思,就是硬要玩,至少指令要記得,或物品的名稱要記得。」
譚光磊說:「我都學一些奇奇怪怪的單字,如鎖子甲(chain mail),雙手劍(two handed sword),食人妖(troll),九頭蛇(hydra),這些單字老師根本不會教。還有像是玩《文明帝國》策略遊戲,要學的單字又不一樣,像是農業灌溉,蓄水道,方陣部隊,火繩槍,我都記這些莫名其妙的單字。」
「但那就是一個動力,學東西就是要有興趣。」譚光磊認為,學英文,單字打底還是非常重要。
譚光磊高中念三類組的,後來迷上這些遊戲,「成績變很爛,高三發現可以推甄保送,好像有一條不一樣的升學之路,於是就去嘗試,算是運氣還不錯,就跑去念了外文。」
升學之路這麼一「歪」,為譚光磊打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因為保送台大外文系,高三離畢業還有幾個月時間,之前因為玩《魔法風雲會》紙牌,認識尖端出版社的人,後來他們出版《魔法風雲會》小說就找我翻,那時什麼都不懂,就踏進這個行業。
就讀台大外文系時,譚光磊讀的書、走的路子也都跟同學不一樣,此時他不但在BBS「幻想小說」擔任版主,大量閱讀奇幻文學作品,還向出版社推薦奇幻作品,希望他們出版,更因緣際會翻譯了《冰與火之歌》的第一部。
「我覺得奇幻題材很吸引人,當時還沒有《哈利波特》,我幫忙選了5、6本,也發了翻譯出去,唯獨《冰與火之歌》還找不到人翻,剛好這本是我最喜歡的,我就乾脆自己下來翻。」
只不過譚光磊翻譯的速度太慢,出版社受不了,「第二部也是,翻了三分之一之就換人,不過10年過後影集出來,出版社又找我回去修訂,我把我的第一部及第二部都大幅修訂。」
譚光磊認為翻譯《冰與火之歌》是一個相當難得的經驗,「它原文的用字不難,不會用太多艱澀的字詞,但它會用字的排列順序去改變語氣,讓它有一種古代人講話的感覺,這在翻成中文時會有難度,因為它的英文很簡單,直譯會變得很無聊。」
如書中最有名的句子「凜冬將至」,原文就是winter is coming,若翻成「冬天要來了」,就沒感覺,「winter一字光講『冬』或『寒冬』似乎都不夠冷,用了『凜』字,感覺就要『挫起來了』!」
譚光磊說,他在書中大量用中文4個字的組合,有點像成語,「這是中文才有的特色,英文無法這樣用。書中所有家族的族語,我都盡量翻成4個字,除了史塔克家『凜冬將至』,蘭尼斯特家『聽我怒吼』,坦格利安家『血火同源』,拜拉席恩家『風雨無懼』,不但能形成一種古樸的風格,同時也展現一種氣勢。」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譚光磊愛看原文小說,恨不得有更多人看到這些精采作品。然而當譯者,他字字推敲,句句斟酌,速度太慢會餓死;當出版社編輯,又等不及這麼多好書在排隊。不如乾脆自己來投入版權工作。
2006到2012年之間,譚光磊在網路上架設「灰鷹巢城」部落格,當時他已經在經營版權經紀相關業務,他利用這個平台推廣手邊的書,大量在網路上寫書的介紹及推薦。
譚光磊說,這是一種帶有行銷目的的「推坑」,會希望書名能響亮、好聽、吸引人,而確實書名就是行銷的一部分,不能只是當成純翻譯,它跟內文翻譯是不一樣的,必須在4個字、6個字內決勝負,讓讀者一聽就能記得,進而想要去看,想要去買。
譚光磊以《追風箏的孩子》為例表示,原文是The Kite Runner,有兩個關鍵字,一個是「追」,有畫面感,一個是「孩子」,畢竟Runner是看不出人的年紀大小,但「孩子」帶有溫暖及希望的感覺。
《追風箏的孩子》是譚光磊初入行的代表作,繁體版在2005年創下40萬本暢銷紀錄,簡體版則破千萬。固然這本書挾全球暢銷及議題的威力,連帶為台灣書市推波助瀾,但書名的魔力同樣功不可沒。
「但這本書的簡體版,對岸出版社覺得『孩子』會被當成童書,所以他們用《追風箏的人》當書名,真的是很中性的Runner」。
譚光磊說,這也跟翻譯習慣有關,中國那邊喜歡直譯,連電影名稱都一樣喜歡硬梆梆的翻過來。不過也有出乎意料的好譯名,如影集The Walking Dead,台譯《陰屍路》,對岸譯成《行屍走肉》,玩中文的雙關,「Walking Dead就是行屍啊,雖然是直譯,但是玩得非常漂亮。」
譚光磊談到另一本書《迷蛇記》,原文是The Essex Serpent,直翻是「艾塞克斯之蛇」,但這樣翻沒有人知道是什麼,但「迷X記」是很典型的中文書名迷,像是《金鎖記》、《人魚紀》,這就是取中文書名的套路,然後去做一些修改。
此外像是《不存在的女兒》,原文是The Memory Keeper's Daughter,Memory Keeper是記憶守護者(原書是指照相機),「但中文這樣翻是看不懂的,原著故事是一個家庭生了一個唐氏症女兒,他們想將孩子送走,但護士沒這麼做,反而自己偷偷將她養大。書名的靈感來自卡爾維諾《不存在的騎士》,這本書剛好也不是家庭溫馨療癒的故事,拿來套用有一種衝擊感。」
譚光磊說:「你必須要知道哪些書名是常見、好用,然後做一些微調,就可能出現一些很不錯的書名,但真的要百分之百原創、創新,是很難的。」
譚光磊說,他在網路推書時會先提供他翻譯的版本的書名,但最終版權賣出以後,中文書名的決定權還是在出版社手中,他提出一些後來出版社版本的書名,原來譚光磊翻為《夜間生活》,出版社改為《夜行人生》,他覺得又更有力量;《捕風捉影》改為《風之影》,也很不錯;《靈魂穿越》太心理勵志,出版社改為《靈魂穿越手稿》;《在我入睡之前》改為《別相信任何人》。
問題是,怎樣的書名才叫好書名?「讓人一聽就記住,就成功了,先不論跟內文有沒有關係。但如果能又兼顧原文又能玩出一些趣味,就更好。」
譚光磊舉今年(2022)引起熱議的電影《媽的多重宇宙》為例,「這個片名就超棒,『媽的』有『媽媽的』意思,又有罵髒話的意思,一語雙關,但原文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幾乎不可能直翻。」
譚光磊說,這個片名就是英文可以玩的長片名的趣味,而好記。但電影字幕翻譯又是另一回事,比如原來電影是某位歌手,但來到台灣卻翻成蔡依林,「有一派人覺得很在地、很棒,有一派人就超受不了。出版就比較少見這樣的『超譯』。」
譚光磊說,翻譯這件事最重的是要先讓人看得懂,再來才能求兼顧各種趣味,如果意思都傳達不了,其他都是空談。因此在追求響亮好記的書名之前,還是得回歸文本及書名的本義,否則讓人誤認為另一本書,或者無法跟原著產生聯想,再漂亮的書名都是枉然。
譚光磊一年經手上百本翻譯書的版權,對於如何幫一本書「取好名字」,有他獨特的哲學與SOP,不必算八字,不必合五行八卦,在追求信、雅、達之餘,也在抓緊時代脈動及生活品味的同時,成就另類的雋語、格言,進而成為一種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