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的代價
林郁婷成功打下台灣拳擊隊史第一面奧運金牌,回台後幾乎天天都有行程,甚至一天都不止一個行程,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群眾熱情擁戴……
去年,前輩藝術家黃土水的大型雕塑「甘露水」重見天日,在美術圈掀起一陣旋風,沒想到這件作品已經走過100年歲月,台灣藝術家當年的手筆、品味及藝術視野,創造了難以企及的高標。
然而,百年以來,台灣歷經紛亂以及高壓統治,藝術家的先進思潮被緊緊困住,裸體依然被視為禁忌,荒謬的禁展、拒展事件,抵消著藝術家們的努力。
總算,有心人一路默默耕耘,我們漸漸走在進步及幸福的道路上,大驚小怪的聲音依然存在,衛道眼光從來不曾短少,卻促使喜愛藝術文化的你我思考,藝術是什麼?色情是什麼?裸體為什麼重要?裸體之美,美在哪裡?
本期文化+雙週報,爬梳雕塑家黃土水、蒲添生的奮鬥歷程,探索台灣第一位人體模特兒林絲緞的身體力行之路,以及特殊 年代種種被以莫須有之名阻隔的事件,帶大家從「裸」看見希望及藝術之光。
孩子坐在牆角,一言不發,頭垂得低低;她挪移過去,用手輕輕碰一下孩子,孩子沒有回應,她開始拉孩子的手,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繞到孩子左邊,碰觸孩子的手臂,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沒有反應;她再繞到孩子右邊,拉拉他的手,孩子依舊活在自己的世界。
樂音繼續包覆滿溢整個空間,手鼓聲聲呼喚,孩子像是一隻固執的貓,溫柔卻停在遠方,但眼神開始好奇注意這個一直打擾他的人。突然冷不防,孩子被她的雙臂大大擁抱,緊緊的擁抱,孩子害羞地微微牽動了嘴角,笑了。
「這叫圍攻理論。」年過80,舞蹈工作者林絲緞至今持續以舞蹈藝術統合為媒介,為身心發展障礙者卸下心中的鎖,「但這不只是理論而已,這是我30多年來的實證體驗,透過藝術,人們可以互相連結,在藝術的世界中,沒有障礙,身心障礙者的世界跟我們,都一樣的,只是他們身體內的電流會打結,藝術可以為他們做的,就是一次一次不斷刺激他們,得到釋放。」
身體自由,心靈就會自由;心中有愛,於是無所畏懼,這是林絲緞的親身經歷,在那個50年代白色恐怖的年代,她選擇了一條與一般人不一樣的路。
翻開台灣藝術史,從張義雄、廖繼春、陳景容、楊英風、席德進的畫作中,有林絲緞的青春身形;鄧南光、柯錫杰、郎靜山等攝影家的作品中,更可以看到她健康飽滿的身體。張義雄是林絲緞遇到的第一位畫家,郎靜山引薦林絲緞走進攝影的世界,楊英風則是林絲緞合作的第一位雕塑家,兩人關係宛如師生,「林絲緞」的藝名正是楊英風所取。
而林絲緞對家人的責任,讓她義無反顧選擇人體模特兒這個工作,逆光而行,卻也打開了自己與藝術的深沉連結,以舞蹈為媒介,幫助社會上弱勢的人們從封閉的心靈解放,至今不曾停歇。
因為純真,所以勇敢;因為責任,所以堅強。
林絲緞出生於1940年,日本生父在她出生不久之後即離開林絲緞母女,母親後來改嫁,與繼父生下幾個弟妹,食指浩繁。戰後台灣籠罩在白色恐怖的氛圍與看似無止盡的貧窮之中,她從工廠做事的女工,選擇成為女性人體模特兒,踏入美術系,踏進了視覺藝術,又踏進了舞蹈,自此展開她一生藝術之路。
林絲緞回憶,小時候很活潑好動,喜歡跳舞,小學畢業後家裡無力讓她升學,她先是去工廠做女工,但個性好動,總是做做停停,「正巧鄰居江明德是師大美術系學生,他們想找一名女性模特兒,覺得我很適合,開始『有計謀』希望我可以加入。」
林絲緞笑說,那真是被算計的,「先是一群年輕人常常出去玩,去看畫展,騎腳踏車或是郊外踏青,或是一起去碧潭玩水,大家開始變熟,我慢慢知道畫畫是怎麼一回事,藝術是甚麼,裸體畫畫是甚麼,然後知道師大有一個畫畫系,很好玩」。
林絲緞說,一開始是穿著衣服讓美術系學生描摹,慢慢到可以只穿泳裝,直到一年左右,才全裸讓他們作畫。那年她16歲,必須慢慢學習展現各種姿勢,也要學會以堅定的眼神回敬那些好奇、有色以及不莊重的目光。
「說實話,那時候當模特兒一天只需要在課堂上三小時,之後時間就都是我的。後期有較多藝術家請我一起合作,收入逐漸增加而穩定。這份薪水我可以幫助家計,可以幫忙弟弟妹妹的學費,還可以去學我喜歡的芭蕾。」林絲緞說,當時只有大三、大四的學生才可以有人體素描的課,而人體模特兒的支薪名目是「材料費」。
林絲緞說因為家境關係,自己沒辦法繼續升學,「但是當美術系的工作完成之後,整個美術系都是我的教室,我很喜歡跟著同學一起上美術史,上人體結構,我在美術系將近10年,大家都畢業了我還在。」不只美術系的課,林絲緞還去體育系、教育系旁聽上課,像海綿般大量積累自己的藝術知識與理論。
有生命的軀體作為臨摹的對象,在學習繪畫的過程中,是如何啟發了年輕學子的創造力與觀察力?
關於這一點,林絲緞說她自己有時候也很疑惑,「我到底跟那些雕像有甚麼不同,那些學生就說,妳是活生生的!」到了後期,林絲緞工作結束之後,會下來看看美術系學生畫的,「我已經可以分辨誰畫得比較好,誰哪裡線條跟肌肉畫得不太對。」
為了生活,同時也是為了藝術的召喚,林絲緞選擇了這條必須面對社會異樣眼光的道路。但藝術殿堂的防護罩,不是都可以延續到真實世界。
林絲緞回憶,後來變成畫家的江明德當年將一幅她的裸體畫作掛在房間,碰到戶口調查,警察瞄到那幅裸體畫,就認定他一定有問題,硬是把他帶去派出所,還驚動當時系主任袁樞真出面作保才放人。
林絲緞說,家人大概知道她在做什麼,沒有特別說破,但美術系開畫展,她也會開攝影展,名字出現在報紙上,於是左鄰右舍知道了她的工作,還有鄰居會指指點點,說她做的是「不知羞恥」的工作,「脫光光讓人家畫」,林絲緞個性強勢,再加上工作很難讓外界理解,自己也常內心交戰,「我一氣之下,還把鄰居推到路邊水溝,後來就自己搬出去住,不想給家人更多麻煩。」
將近10年的人體裸體模特兒生涯,成為林絲緞一生最鮮明的印記。
林絲緞說,「這是我的身體,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沒有甚麼好丟臉的,我是良民耶,不偷不搶,警察抓我幹嘛。」在當時風氣保守的社會,林絲緞自我意識強烈,「社會覺得我這樣不對,不好,我就來弄個更大的。」
1961.林絲緞開了人體畫展;1965年,林絲緞又開了攝影展,成為藝術史上重要的藝術事件。林絲緞力抗人體模特兒就是「女人被物化」的論點,將身體轉為主動的舞蹈表現,她邀雕塑家楊英風設計舞台布景,戴洪軒作曲,1975年發表了台灣第一場現代獨舞,卻因正值蔣介石逝世的國喪期,很快就中斷演出,只剩下一本本的舞蹈節目冊。
與白色恐怖受難者也是音樂評論家李哲洋結婚後,林絲緞開了舞蹈教室,教小朋友跳芭蕾,啟發式舞蹈落實了林絲緞「生活就是藝術,藝術就是生活」的主張。
「那時台灣還沒有自閉症這個名詞,有天有個台大醫院的醫師帶了幾個孩子來學跳舞,我開始教學,發現這些小朋友不太一樣,後來才知道他們都是自閉症的孩子,這些孩子送到我這邊,我看到就很難過,一定要想辦法幫助它們。」林絲緞很自然地開始投入特教舞蹈教學研究,還去台大上課,不斷建立醫學學理,了解身體內部神經網絡的構造,從教學中積累經驗。
林絲緞也主張婦女生活與舞蹈連接,學會欣賞自己的身體,不管環肥燕瘦,都能有自己獨特的姿態,這又意外掀起社會風潮,雖然與當時主流舞蹈界的觀點背道而馳,但現在看來,卻是關於台灣婦女身體解放的重要實踐。
林絲緞完全跑在最前面。
林絲緞說,一次因為重感冒沒有辦法教學,林絲緞叫小朋友們聽音樂自己玩,「我後來看到現場嚇一大跳,小朋友們玩得非常開心,有的拿著布奔跑,有的幾個小朋友自己編舞講故事,有的則是在安排動線,妳前面一點我就站後面一點,那對我來說很震撼,很美,舞蹈可以讓人與人之間相互溝通,相互尊重,彼此欣賞,那不正是舞蹈的意義。」
42歲那年,林絲緞暫時「拋家棄子」,帶著一身憨膽奔赴紐約學現代舞,從瑪莎葛蘭姆上到康寧漢。林絲緞說,當她去上艾文尼可萊斯的課,心隨意走,大師給了她:「Good!」而她準備多時的發表卻被大師直接點出:「妳跳的不是妳自己的東西」,林絲緞又再次回頭思索,究竟屬於她的舞蹈該是甚麼?
林絲緞想起了被譽為「美國現代舞之母」的舞蹈家鄧肯(Angela Isadora Duncan),鄧肯完全依靠自學,讀了大量文學作品,從繪畫、詩歌、音樂、雕塑、建築等各種藝術中吸取營養,她主張舞蹈應該建立在自然的節奏和動作上,以本能的舞蹈節奏出發。
回台灣之後,林絲緞決定忠於自我,讓舞蹈可以被一般人接受,甚至可以幫助自閉症者進步,林絲緞開始投身跨域統合藝術舞蹈工作,並積極為身心障礙者努力,如今在永和社大開課「開發身體原舞力」,成立「藝術統合教育研究會」,持續為弱勢者以舞蹈舞出未來。
「舞蹈是360度的,全方位的,就像雕塑,舞蹈的能量也是全方位的。」林絲緞說,先了解身體各部位的骨骼跟肌肉可以如何發揮,接下來感受肢體在二度與三度空間如何延展,再運用節奏、旋律與空間等元素總體來做接觸即興創作,「我都是自己實際去操作,自己去累積,然後歸納出一整套我覺得可以執行幫助身心障礙者的方式,不是我在說,很多人讀到博士也不會教,這是藝術治療常見的狀況。」
家住北投,林絲緞獨居,與兒子也是紀錄片「獨舞者的樂章」導演李立劭一家人分住社區不同戶,既保有獨立生活空間,又能就近照應。李立劭說,小時候不太清楚母親在講甚麼,常常覺得她講話很誇張,「透過拍她的紀錄片,我發現她講的都是對的。」
20年前,李立劭過去曾為「台灣魔朵」紀錄片擔任部份攝影,那是7名女體模特兒的故事,個個都擁有高學歷,寧願放棄安逸高薪的生活,而選擇這個至今仍然容易被誤解的行業,只為尋找與開發自己身體的可能性。
李立劭說,他的母親也一樣,「社會大眾只停留在她年輕時那10年的人體展現,卻忽略了她後頭40年在舞蹈與教育上的努力與成績,我想我應該也責無旁貸,透過鏡頭紀錄母親這名台灣首位人體模特兒奮力追求自我實現的過程。」
李立劭以這部以母親為主角的紀錄片「獨舞者的樂章」獲得金鐘非戲劇類節目導演獎、入圍金馬最佳紀錄片獎,「我想讓母親知道自己對社會的影響力,也想梳理母親離開人體模特兒身分之後的人生,傳遞母親在藝術歷史上的理念。」
李立劭說,他從來不覺得母親是很勇敢的人,「我只是覺得她很固執,她認知而且她驗證過以後,不管旁人怎麼說,她就會去推動,所以我片名才取『獨舞者』,也許她自己覺得她不孤獨,但是旁邊的大家看起來,她就是個獨行俠。」
82歲的林絲緞時間表滿滿的,有時候去永和社大上課,林絲緞得轉公車捷運再走路,往往交通時間都比上課時間還多;也有2天時間空下來教特殊兒童啟發式舞蹈,對象包括自閉症、唐氏症與躁鬱症學童,透過身體接觸及意識統合教學,增加他們與外界的互動,林絲緞不曾喊累。
不上課的時候,林絲緞永遠有書要讀,有教案要研發,有各種分享會議,「我再有名也只是領鐘點費,但我很開心。」一路走來,也許林絲緞始終是獨舞,但一直有一群人或遠或近與林絲緞同行,即使已經超過半世紀,林絲緞前進的步伐聲,依舊響亮,回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