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什麼呢?是消失?不復存在?還是煙消雲散?
不論是哪一種定義,在「魔法阿媽」的國度,好像都看不見死亡。
因卡車而送命的青蛇小扁,能哀怨現身請豆豆幫忙搶食物;只有阿民一個人看得到的大鯨魚,總是搖搖擺擺跟著腳踏車學走路;褪去肉體凡身的金水婆,還會嬌羞地要求阿媽幫忙貼老公的照片在水燈上……
他們明明都是鬼,卻好像都還活著,還是那麼可愛純樸,一點都不可怕。就算對愛著他們的人來說,看不見也摸不著,卻仍然有靈有魂,那就是活著的最好證明。
「魔法阿媽」也是這樣的存在,儘管它沒得金馬獎,儘管它早已下檔23年,但當今年導演王小棣和稻田電影工作室宣布,這部電影將修復再上映、甚至要拍第2集時,迴響之熱烈,證明電影中那位疼孫的阿媽、任性撒潑的小男孩、尖笑怪叫的黑貓,原來一直存在大家心中。
那些年,那些離開的人
不過,23年過去,發生了很多事情。
為阿媽配音的文英阿姨走了,譜寫催淚配樂「會飛的寶貝」的配樂家史擷詠不在了,還有編劇、提議要拍「魔法阿媽」的黃黎明,也在2014年離開人世。
沒了這些支柱,王小棣壓根沒想到要拍「魔法阿媽2」。但早在2014年之前,就有年輕動畫工作者想再延續這部道地的台灣動畫,他們拜訪王小棣和黃黎明,提出他們製作,由黃黎明和王小棣再次編寫劇本等合作方式,讓續篇有了第一個線頭。
「因為當時稻田工作室也在忙,加上我們知道動畫工程浩大,資金要很多,所以就只是有段時間討論過。」王小棣說,但那也是讓黃黎明開始勾勒「如果有『魔法阿媽2』會是怎麼樣」的討論。
1992年王小棣和他的人生伴侶黃黎明共同創立了稻田電影工作室,之後陸續製作推出「熱帶魚」、「飛天」、「我的神經病」等電影,在國際影展發光發熱,1998年推出動畫電影「魔法阿媽」,更成為台灣動畫史上的里程碑,以及許多人共同的童年回憶。
不過,當時王小棣和黃黎明都知道,動畫工程浩大、資金花費多,代價不小,偏偏王小棣和黃黎明當年就是完全不管,憑著一股傻勁與熱情往前衝,也因此才會有「魔法阿媽」。王小棣自嘲,賈伯斯說要「Stay Hungry, Stay Foolish」,而他們兩人那時候就是Foolish。
王小棣和黃黎明對動畫有甜蜜的想像,是因為一起看了「螢火蟲之墓」和「魔女宅急便」。幼小的哥哥哄著臉蛋如紅蘋果、皮膚細嫩軟綿的妹妹,餵她一顆一顆水果糖,那樣的畫面讓本來就喜歡小朋友的王小棣驚嘆不已,連連直呼「怎麼可以那麼可愛。」
王小棣今年68歲,出生後幾個月母親就過世了,從小和3個哥哥、1個弟弟一起長大,王小棣說自己很少有「浪漫」的感受,「你現在問我覺得哪部是我看過最浪漫的電影,我覺得是『魔女宅急便』,一開始小魔女躺在河邊聽那收音機廣播,然後那風吹著,無憂無慮躺在那邊,我就覺得,很少有這麼浪漫的感覺。」
這2部動畫電影徹底翻轉王小棣對動畫的看法,「我自己那個年代的人,就是比較保守的年代。要是我之前聽到大人說『我好喜歡看哪本漫畫或哪部卡通喔』,我會覺得說,你在裝什麼可愛。」之後也是看了許多漫畫、動畫才改變印象,近年他籌劃「植劇場」系列,還曾配合每一部戲劇推出8本漫畫。
根據1999年出版的「魔法阿媽:我把阿媽變卡通了」 一書,1996年的夏天,黃黎明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話筒那頭是叨叨絮絮的抱怨,說她顧孫很累,媳婦一出現,孫子就不聽話。但聆聽媽媽訴苦同時,黃黎明也想到5歲小姪子的視角,想到如果小姪子可以的話,或許也想把這位有些兇巴巴的阿媽換掉,「阿媽倘賣否?」這句話就跑進她的腦袋裡,進而摸索出小孩想把阿媽賣掉的故事。
「魔法阿媽」中的豆豆,因為媽媽要照顧在國外受傷的爸爸,才從都市被送到鄉下阿媽家,頭幾天他哭個不停,儘管阿媽使出十八般武藝逗他開心,還是沒用。看到身著道袍的阿媽,心情不好的豆豆還會拿媽媽的話譏笑阿媽「迷信」。
與此同時,黑貓酷羅被惡鬼附身,牠誘勸豆豆「把你阿媽賣掉」,不但可以因為沒了阿媽而回家,賣掉的錢還可以拿來買大房子,讓爸爸回國一起住。豆豆心動了,他要蒐集阿媽的三滴眼淚,用淚水是讓收破爛的人相信「我不要這個阿媽了」。
但跟阿媽生活越久,豆豆才發現原來阿媽和那些曾被他視為「迷信」的習俗很有趣。他不想賣阿媽了,在有機會蒐集到第三滴眼淚時,他沒有拿出瓶子,反而是依偎在阿媽懷裡笑得好開心。
有形的眼淚,無形的愛,就算祖孫倆曾因最初同住的不適應而感到彼此好累,但在祖孫倆共同為普渡、放水燈、捉惡鬼等事件奔波時,情感也日漸緊密。這位行事風格強悍又疼孫到不行的阿媽,更是讓無數觀眾都曾勾起自己和阿媽的回憶。
王小棣說,這位阿媽參考原型就是黃黎明的媽媽──鄭彩霞女士。黃媽媽生於台灣日治時期,王小棣說他看過黃媽媽年輕時身著旗袍的照片,「比電影明星還漂亮!她的眼睛是琥珀色,頭髮是豐厚自然捲,她做過很多工作,當我認識她時,已經是位非常節省、非常有個性的媽媽。」
「魔法阿媽」中的阿媽特質大抵從那個年代的女性而來,她們有些人會講日語,經歷過戰後貧窮年代,到了1949年又要學習講中文,和社會忽然產生斷層。而對1949年遷台的女性來說,那也是個生命全新局面,大時代變動下的女人,展現更為強悍旺盛的生命力,從而活出節儉、堅強、不向生命低頭的模樣。
有了劇本,有了角色參考原型,黃黎明向王小棣提出她的規劃構想,建議以動畫片實現這個「把阿媽賣掉」的魔幻故事,那天王小棣工作剛結束,開心回以「喔?真的嗎?好啊!」就這樣在快樂中踏入從未體驗過的災難。
王小棣苦笑,因為他之前拍過黃黎明寫的劇本,知道她劇本中的稚趣和天真是非常原汁原味,所以很快便同意,「我更愚蠢,還說我學過動畫原理。然後我們就去拿到輔導金,還覺得『耶耶耶』,殊不知陷阱的第一步就是這樣。」
那時他們申請了新聞局一千萬元的輔導金製作「魔法阿媽」,輔導金的但書是,如果一年沒做完電影,不但要退回保證金,還要繳交一百萬元的罰款。在預算本身就捉襟見肘的情況下,無疑成最大的壓力來源。
王小棣一邊回想,一邊扳著手指,條列當時的危機,「我就不講錢了,時間上你想想看,有沒有聽過好萊塢一部動畫是一年做成的?他們那麼有錢、那麼有資源、那麼有力量,也不會一年就拍成。而我們就是那麼蠢,硬要做,完全不知死活。」
一年要做完一部動畫電影,這真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那一年是王小棣拍片經驗中最痛苦的一段時間,時隔23年,他想起當時光景,還是忍不住哽咽啜泣。極大的時間壓力、負債千萬、找不到資金、團隊組織…種種都讓人喘不過氣。
但在這種高壓下,黃黎明像是有魔法似的,不但找得到錢支應預算,還額外做了比製作電影更多的事情,例如她在電影上映後,同步在誠品籌辦「台灣動畫展」,吸引信義威秀的經理們注意,主動空出本應付錢租借的影廳外場地,給他們做宣傳。黃黎明馬上就去做了兩、三層樓高的大鯨魚氣球,相當吸睛可愛。
講到黃黎明,王小棣又紅了眼眶,她是他的伴侶,是他的事業夥伴,是他的知己。他一邊說話,一邊掉淚,流下來的眼淚很安靜,既是不捨,也是心疼,「我覺得黃黎明最偉大的地方是,那錢我真的不知道她怎麼弄來的,那時就是苦到…真的…非常非常辛苦。」
「魔法阿媽」雖然從誕生就身扛龐大壓力,但絲毫沒有僥倖和苟且。王小棣說,那時他們不年輕,「我覺得都40幾歲了,還要做一個不上不下的動畫到底是要幹嘛,有什麼意義?所以我們真的是盡自己所能的,盡量去做到我們原來想描述的這種祖孫情感。」
動畫電影企劃期大概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那時王小棣和黃黎明天馬行空想了很多,例如阿媽家要選擇海邊當雛型啦、要讓大鯨魚用尾鰭走路啦、要讓阿媽騎腳踏車從樓梯衝下來啦…等等。
後來前期製片王耿瑜找到漫畫家麥人杰,王小棣和黃黎明看了麥人杰所畫的圖,很是喜愛,便邀請他加入一起參與故事版討論、設計角色、構圖等吃重工作,四人常常坐在咖啡廳一談就是好久,還樂得要命。
王耿瑜去法國念書了,換廣告導演安哲毅接替執行製片的工作,開始進入最為難熬的「趕、趕、趕」階段。
忙到什麼程度呢?王小棣記得,他們那段時間就算坐在一間房內,也幾乎是每天互不交談、說笑的拼命工作,「有一次有個同學打來問我要不要吃飯,我說我沒空,她說那我去你家煮飯給你們吃,煮完飯後她說『我要走了,我婆婆在家煮飯給我吃。』」就是這麼忙,忙到連吃飯都沒辦法。
最後,新聞局官員要審片了,王小棣和黃黎明很焦慮,「可是我們根本來不及!我們就想說怎麼辦怎麼辦,後來想出一個辦法。」
那時動畫劇情等等大抵都完成了,剩下一些要再處理的細節,「我們就請他到配音室大螢幕看,因為動畫底片跟聲音是分開的,我們播video給他看,然後在前面假裝有『5、4、3、2、1,啪!』的聲音。」如此「人工」製造電影頭尾,讓審查的人以為電影完成了。
「所以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天當他們(審片官員)說『喔,好了。』的時候,真的是…,一年耶!愚蠢到這個地步,愚蠢的王小棣和黃黎明。」王小棣搖搖頭,再次為當年的決定下了「愚蠢」的評語。
困頓時受人扶持一把的感受是難忘的,當時王小棣和黃黎明為了做這部動畫,可說是努力動用所有能聯繫到的人才。往往在戲院散場後就無觀眾聞問的工作人員名單,每一個名字卻都是在痛苦中叫他感謝不已的人。
王小棣說,最近「魔法阿媽」在桃園展出動畫設定原稿,那些原稿可以看出麥人杰的繪畫功力,「每個角色都是那麼傳神,你如果去看那個畫稿,你就知道他的才氣,竟然可以畫出這麼生動的角色。」
聲音也是「魔法阿媽」能深植人心的一大關鍵。史擷詠當時已經以廣告配樂創作聞名業界,他很喜歡久石讓,對動畫配音有自己的心得。「魔法阿媽」當初是因吉卜力作品而起心動念,而吉卜力長久合作配樂家就是久石讓,這種緣分像巧合也像註定。
更別說角色配音員了,王小棣認為,例如文英阿姨的聲音和螢光幕前的形象,是讓「阿媽」角色活躍起來的靈魂人物,「我們那時非常山窮水盡,你會聽到好幾個聲音都是團隊自己配,黃黎明的弟弟、黃媽媽都有,而他們的聲音是非常生動的。」
今年「魔法阿媽」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協助數位修復,數位修復處膠卷修復組長蔡孟均說,修復團隊約10人,「我們都是看『魔法阿媽』長大的,所以這部片的修復經驗和我們往常修復的老片很不一樣,我們知道這部電影想傳達什麼,那些細節我們都很了解。」
以技術層面而言,「魔法阿媽」最大特色就是採手繪完成,但這項特色對修復而言,反而是最難的挑戰。現在修復多依賴軟體協助偵測出膠卷上的灰塵、污漬,但「魔法阿媽」是使用賽璐璐片塗層,軟體根本偵測不出上面的究竟是圖案還是灰塵,因此需要人工親自處理每一張底片,如此慢工才能出細活。
「我們拿到膠卷時,覺得保存狀況還算良好,所以一開始覺得會很簡單,預計三個月內就可以做完,但沒想到光修出第一個版本就超過三個月。」蔡孟均說,這也是他們第一次修復動畫片,從修復過程中,他們也能感受到手繪動畫時的費心費力,令人讚嘆。
細緻的成品不是沒有原因,當年王小棣和黃黎明為了成品能有好畫質也吃了不少苦頭,因為和台灣動畫廠合作模式兜不攏,他們遠從韓國找來得力合作夥伴「Plus One」來協助動畫製作。
「其實以我們的預算根本請不起他們,但Plus One的老闆李春滿看到我們要做原創故事,他就問我們能不能用韓國版權和他換合作。」王小棣說,那時韓國動畫公司和台灣動畫公司的動畫代工都是數一數二的,但即使大家會畫、有才氣,還是做不出自己的故事,李春滿支持原創的心思,讓他和黃黎明都非常感動。
當然啦,那時台灣也有動畫人才早就耳聞有人要做原創故事而拔刀相助。某一個又在沉默加班的夜裡,黃黎明接到一通電話,陌生男子冷冷地對她說「我們已經注意你們很久了,有沒有需要幫忙的?」那個「我們」就是動畫師郭景洲、王登鈺和陳偉松。
這三位動畫師過去根本和王小棣、黃黎明素不相識,沒幾天後就如英雄般現身在工作室,那個身影讓王小棣至今難忘,「我記得他們有人是考上美國迪士尼動畫的,但沒去,還是要回來台灣做創作。因為他們都是新店來的,又很熱心,所以我們那時還幫他們取名叫『新店正義聯盟』。」
一顆種子落地,要多少時間才能開花結果?「魔法阿媽」從故事、團隊、精神都是從我們腳下這塊土地裡長出來的動畫電影,它用信仰習俗作土壤,敘說隔代祖孫的真摯親情,在每位觀眾心中盛放出名為「家」的花朵,這是阿媽的魔力,也是來自土地的呼喚。
23年過去,發生很多事情。
王小棣記得,不管走到哪裡,都還是會有人告訴他有多喜歡「魔法阿媽」,不管是認識的人,還是不認識的人,好像大家都不想忘記文英阿姨溫暖的聲音,也不想忘記「魔法阿媽」。
「魔法阿媽」20週年時,曾在台北中山堂前廣場進行露天放映,「那天看到大家坐在廣場前,還有請黃媽媽來,感覺很好。」這些小小的聲音和感受,還有那些年輕動畫工作者的臉,就像是不同線頭,終究匯聚、纏繞為「魔法阿媽2」的念想,他決定要讓這些溫暖,還有他們當年所堅持的「原創精神」延續下去。
在台灣人天天焦慮憂愁軟實力不如他國的現在,「原創精神」到底是什麼?王小棣的答案是這樣的,「我們從來沒有一天一分一秒想過我們是不是不如迪士尼,沒有想過我們這樣會不會有人看,沒有想過我們的電影和其他動畫比起來怎麼樣,我們就是被劇本觸動,做自己想做的。」
王小棣說,「魔法阿媽」從來不能說是他的作品,「我覺得我像是代言人吧,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缺一不可,這是一個創作團隊,我所提到的每一個人,都是缺一不可。」
多年以後,影迷也許會問,沒有文英阿姨、史擷詠、黃黎明,「魔法阿媽2」還會是「魔法阿媽」嗎?我想,他們大概就像小扁、大鯨魚和金水婆,我們看不見,但他們留下的靈魂仍然存在,落地生根在未來,等待我們再看見他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