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C美學」成為網路流行語,被等同於「醜」的代名詞,有人只是哈哈大笑,對設計人而言卻是情何以堪。其實,這幾年從民間社會到公部門都能發現,談論設計和美學的聲量越來越大,而設計也確實可以為社會帶來改變,成為推動進步的力量。
我們分別專訪成立超過20年的「水越設計」創辦人、金點新秀設計獎評審周育如,以及台灣創意設計中心董事長、交通大學建築研究所教授張基義,探究台灣的美學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水越設計時常參與政府各種都市改善計畫,周育如不諱言,有時遭受的輿論壓力難以想像,那些壓力往往來自地方議員、民眾和許多未曾到過現場就批評的網友,例如2016年「台北市變電箱色彩計畫」案例,當時試圖以調整變電箱色彩推動環境美學進化,就被外界批評「變電箱變得灰頭土臉」。
周育如發現,以往設計團隊和公部門討論公共景觀時,政府思維一直是「加法設計」,那次「變電箱」合作案在她看來,則是有如阿姆斯壯登陸月球般的創舉,因為公部門首次接受「減法設計」的想法,原先她很開心,「沒想到議員要求政府把這個案子撤掉」。
「大家會用加法來塗刷、塗鴉,但我們也可以把顏色減掉,捨棄不要的色彩」。對周育如而言,從策略、觀念、系統到制度,都是設計的一環,然而她發現,無論是具爭議的公共藝術,或是被民眾喜愛的裝置藝術,時常無法讓設計更融入在地生活,因為公家單位常陷入「死的流程」和「物件型思考」,導致有助於地方的好設計無法被妥善保留。
張基義也意識到,公家機關過去不認為「設計或美學是一種專業」,因為台灣從求生存、追求經濟成長狀態,到如今才回歸基本生活品質的追求,因此他約莫15年前也開始宣傳「減法美學」。
「台灣這個島很小,但是我們一直加、放了很多東西,街道凌亂、招牌凌亂,我們採購的所有東西不講究(美感),這是必須要從生活中去改變。」
要在台灣推美感,張基義打趣形容:「很像去非洲賣鞋子,因為很多人都不太穿鞋。」儘管如此,張基義話鋒一轉說:「樂觀來看,就存有很多機會可以改變。」
2011年張基義回到故鄉台東擔任副縣長兼文化處長,他發現台灣公務人員都很認真,但往往是「很認真的外行人」,多數人會想快速分工把事情做完,卻沒用對方法或追求設計品質,因此他當時在台東推動「公務美學」,從一張海報到區域規劃和建築景觀,都十分講究。
後來大眾對台東的經典印象,除了一望無際的稻田,還有金城武樹和伯朗大道,而張基義任內還籌辦台灣設計展在台東、首辦熱氣球嘉年華,他說,當初就認為不應額外附加太多東西在這塊土地上,要求「美還要更美的形象」,以台東的農業、文化和觀光來復興東部經濟,保留農村永續的美感,更彰顯土地價值。
「創意和美的品質,不該是等到富裕才追求,它應該是生活最根本的核心」。張基義當年從美國哈佛大學設計學院畢業後回台,原先想當一名設計師或建築專業者,但他發現,在台灣走這條路十分困難,「因為普遍大眾都沒有意識到,設計或美學是生活的基本」。
後來張基義選擇到大學教書,認為培養美學、美感,從教育耕耘更重要。然而教了10年書,學生畢業後碰到的困難,仍跟當年返國的他一模一樣,「雖然社會有在進步,但是進步很緩慢」。
另一方面,時常受邀到學校交流的周育如發現,台灣少了幾個觀念,一是「進步的思維」,二是「社會跟我有什麼關係?」
訪問過程中,周育如工作室外頭的道路施工聲隆隆作響,她以此舉一反三說,台灣在工程整齊、公務車清潔等細節,用餐器具、個人穿著等食衣住行方面,都有進步空間,一旦大眾能從細節開始重視生活、重視自己在做的事情,「美感才可能產生」,並分享她在法國念書時,才知道法國人會因為一桌子的食物顏色不好看、情趣不好而吵架。
去年周育如曾辦過「世界最美教科書展」,她強調,日本課本並不會特別說明「什麼是設計」,但課本內容皆包含設計思考,從觀察問題、社會現象到集體討論來引導學生閱讀理解,每頁皆無多餘的東西,所有圖形都有其意義,「在國文課本裡可以看到數學表格、看到生態,也學到色彩學」。她隨手翻開日本中學美術課本,第一頁就是台灣藝術家林舜龍所創作的「漂流木造種子船」,她打趣說,日本學生知道台灣藝術家,多數台灣人可能還不認識林舜龍。
周育如認為,台灣普遍無法做到系統性、整合性的思維,「大家不會一起坐下來討論,而政府也無能為力」;以鋪路舉例,經常瓦斯管線、水管、電線分頭進行工程,才導致同一條馬路常被挖來挖去,讓她不禁疑惑:「政府的力量是什麼?它應該要站在更寬廣的角度,去看城市的規劃和未來,以及每一人的福祉,而非討好民眾或選民。」
偶然聊起前陣子掀起議論的新北市門牌設計,周育如有感而發說,每次受政府邀請擔任評委要決定某些案子時,會發現有些委員很喜歡改設計,建議「那邊可以怎麼樣、這邊能怎麼樣」,改到最後,其實皆非原創者的作品,而是融合各委員的意見綜合體設計,改到最後「常常作品的原始初衷就不見了」。
我問張基義怎麼看過去很多無美感的設計,他直覺講出「充氣式拱門」,認為其色調永遠是鮮紅、鮮黃、鮮綠,上面還掛有城堡和紅布條,「這有如台灣傳染病,大家辦活動都用那個,各單位又不是幼稚園」。探究其原因,張基義說,由於經手辦活動的產業背後沒人控管美感,因此「廠商提供什麼,大家就用什麼」。
另一個讓張基義十分在意的設計,是台灣遊覽車塗裝,蕾絲邊窗簾搭配水晶燈飾,加上五顏六色的地板,過多的「加法設計」讓張基義十分汗顏,「其實不要那麼花錢多做美工塗裝,遊覽車都可以很漂亮,去日本或歐洲看,他們也都是簡單的色調」。
張基義無法完全同意「美是見仁見智」這種說法,「美是有原則、可以追尋的方法,整齊、清潔是美的第一步,透過比例、材質、顏色、組構,我們可以分析這個東西美不美」。
對於培養美感可以從何做起,張基義認為,從生產、生活到教育,各種生活中看得到、買得到的東西,小至垃圾桶、大至遊覽車,針對其形式、顏色、材料做更好的選擇;聊到這些,不禁讓張基義感慨,在台灣很少能挑到和諧色,若能把「彩度」降低,讓鮮豔色留給大自然的太陽、藍天,相信台灣會變漂亮。
培育不少設計人才的金點新秀設計獎,今年新增「社會設計」類別,周育如身為該獎項召集人,她表示,雖然很多人會把社會設計誤會是幫弱勢族群發聲,但其實「有社會就會有設計」,社會設計是試圖「重新思考一件事情的價值是什麼」,隨時代改變以「再設計」概念來反思某件事情是否符合當代環節,如「都市更新」就是例子。
周育如提到,社會設計跳脫物件型設計和商業設計思考,可以面對到所有問題和現象,大到氣候變遷,小到所有社會上發生的各種問題,要讓人意識到不同議題並思考如何解決,不過她透露,今年第一屆報名作品雖收到近700件,但5名評審中獲3票以上的作品僅6件,「真的是少之又少」,關鍵在於作品是否實際和民眾真實接觸,而非一廂情願的設計。周育如也說,目前香港已經有大學開設社會設計系,而她現在做的事情,也是社會設計範疇之一。
面對當今設計人才越來越多,周育如直言是好現象,甚至覺得每年只出了兩萬名畢業生太少、太慢,應該要整個社會都要知道,「像大部份日本人會去欣賞美的東西、知道設計流程,並且尊重專業職人」,倘若台灣社會都覺得設計是多餘的、會亂花錢,「那這個社會對設計有全然的誤解」。
在張基義眼中,雖然台灣近十幾年來經濟動能不如以往,他對於新世代仍充滿信心和希望,看到不少年輕人休假時,並非去百貨公司,而會選擇到華山和松菸文創園區看展覽、做體驗,進一步尋找人生價值,「台灣年輕一代多數有意識到,美學是生活的基本,同時產生對自己土地的普遍性認同」,這讓張基義感到很欣慰,也對未來更加樂觀。
不過張基義也擔心,設計畢業人才越來越多雖是好事,市場卻沒跟上來,期許政府要更努力建構大平台,例如世大運、花卉博覽會、台灣燈節或種種大型設計展,讓更多設計師有機會共同參與發揮。
「台灣適合設計師存在嗎?」這句話在周育如心中仍抱著很大問號,她帶領的水越設計和公部門合作多少會感到無力,導致有些設計想法難以落實,但各方意見也讓她觀察到許多社會反應。周育如說,她就是把要做的事情跟社會反應記錄下來,過20年後再回頭檢視,「每個人都是時代的歷程,那就看這輩子我們可以創造出什麼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