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孫梓評(決選評審、作家)
著有4冊散文集及一本人物訪談錄的房慧真,在《夜遊》中發明了一種新的文體:焊接抒情散文與報導文字,以「自身由少女跨入成年階段」與「解嚴前後至世紀末的台灣」為書寫對象,而有「解嚴前夕一個國中女生的身體時代記」。
全書結構儼然,篇篇標記年代,囊括殘酷「好看」的家族故事,或因緣際會置身歷史現場「旁邊」卻渾然未覺。當她滔滔回憶原籍印尼的父親如何想要歸返故鄉而形同「缺席」,或軍訓教育下,師者怎樣以羞辱管教少女——筆法一盪,便轉而敘述經過消化爬梳的台灣初期民主進程關鍵事件與世界大事,使小寫歷史與大寫歷史成為編織的雙股。她的回望是一堂長長的補課,對讀者來說,又何嘗不是一次次悚然的提醒?
書中俯拾皆是的映襯手法,各種處境不同的女性(舞台且延伸至雅加達,當然包括了她的母親、姊姊與自己),寫出各種階級的反思和權力無所不在的作用,以及,與整個國家威權相符應的父權宰控支配。
這樣時空下的「女性身體」,在失格的家庭教育中,光是閱讀羅曼史小說就要被斥罵「下賤」,還要被搧耳光,而彼時社會上則「狼蹤」處處。當母親成為「幫手」,意圖剪除女兒性的覺知,父母間頹敗粗糙的性,也成為女兒因性意識懵懂,不得不發生的劣質複製。
2023年台灣MeToo運動熾烈,房慧真「衝浪」般投身其中。此書無異是一封長長的回信,既寫給晚她近20年出生卻已折翼殞落的林奕含,也寫給每一個願意理解女性遭遇的人。
內容節錄
《夜遊:解嚴前夕一個國中女生的身體時代記》
序 草坪的記憶
理查德.布勞提根的短篇小說〈草坪的復仇〉,用一塊草坪串接祖母、兩個男人還有超能力的故事。這塊草坪原來屬於祖父,異常矮小的身材,讓祖父覺得他更能貼近地心,有助預言的準確性。祖父成功預言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生時間: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八日,超能力沒帶給他任何好處,他被關進瘋人院,直到去世。傑克是外地人,某日他在祖母門前停下車,上門推銷,一待就是三十年,在禁酒令時代,幫私釀威士忌的祖母送貨。祖父的草坪上種著一棵梨樹,成熟時梨子掉落腐爛,招來上百隻蜜蜂,蜜蜂像是被瘋人院的祖父施咒,只針對傑克,爬進他的錢包,結帳時啊啊啊啊啊……,或是停在他的雪茄上,螫了他的上唇,啊啊啊啊啊……傑克正開車回家,他直接把車子撞進屋裡,遍地狼藉。院子裡養了一群鵝,有次誤吃祖母倒在那裡的製酒殘渣而昏倒,祖母以為牠們都死了,帶去拔毛準備宰殺,拔完毛祖母上樓休息,無毛鵝一隻一隻甦醒,像怪異的外星生物,列隊在草坪梨樹下,迎接傑克歸來。
這塊草坪,一定有什麼巫術。瀕臨瘋狂的傑克,二度把車子駛入屋子前,心裡這麼想。
在我的記憶裡,也有一塊草坪,始終陰魂不散,不肯放過我。
一九八九年我仍未成年,第一次外宿,在中正紀念堂的一塊草坪上。那段經歷足以說明我與世界大事、他人苦難的脫節,以一種十足諷刺的效果。六月三日深夜橫跨六月四日清晨,臺灣聲援天安門晚會,一個國中女生才有藉口徹夜不歸,卻偷偷跑去迪斯可追星看演唱會。蹦跳結束,夜尚深沉,無處可去,我才來到廣場,前方架起大舞臺與北京斷斷續續連線,沉痛皺眉的臉孔,這麼多人還不想睡,我卻睏了,在遠離舞臺的角落,找一塊草坪睡去,寤寐之間,我依稀聽到臺上的司儀愈來愈激動,但我抵抗不了睡意如地心引力不斷下沉。醒來時,天安門廣場上的鎮壓已經結束。
廣場上年年都辦六四晚會,三十年來臺灣主體意識成形穩固,中國情結日益淡化,廣場集會的人漸漸冷清。每年六月我來到廣場,總會在晚會過後,找到當年過夜的草坪。象徵威權的空間,即使將「大中至正」改成「自由廣場」,草坪仍然野花不生,宛如軍人平頭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三十年後躺上去,依舊馴順不扎人。
不只溫馴,草木無心,一如當年的我。在學校填塞大陸各省鐵路物產,早已沒了空隙,再不能裝進更深層的事物—關於公理正義的問題,我從來不想過問,只想在世紀末的浮華世界隨波逐流。我珍惜這份「天真」,那是零度地平線的校準,因為無知,才有後來回望的頓挫。白天讀書的國中,晚上常將操場借出給黨外運動,放學時與這些潮浪般湧來,生毛帶角的狂飆客逆行,毫無意識我錯過臺灣街頭運動最精采的一段歷史,當代史埋入地下成為根莖,等它再破土發芽,是三十年後我當了記者,才將臺灣民主解嚴史一課一課補回來。採訪時遇見當時手持攝影機的綠色小組,核對記憶,驚呼連連:「原來當年我也在場!」一個女孩的童稚眼光,以身體感知記憶的個人小史,像一隻細小的銀魚,從大歷史的網篩空隙溜走。
義大利哲學家喬吉歐.阿岡本的〈何謂同時代人?〉引用羅蘭.巴特:「同時代就是不合時宜」。阿岡本說:「真正同時代的人,真正屬於其時代的人,也是那些既不與時代完全一致,也不讓自己適應時代要求的人。……正是透過這種斷裂與時代錯位,他們比其他人更能感知和把握他們自己的時代。」
我出生在一九七○年代,民國六十幾年,在臺灣有個說法叫「六年級」,在學生運動的光譜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野百合運動時太小,太陽花運動時太老。只要有了運動徽章、學運印記便可說嘴一輩子,冠以一種世代。我和同齡的朋友說,六年級是陷落凹谷、黯淡的一代。
阿岡本提出同時代人的第二種定義:「同時代人是緊緊凝視自己時代的人,以便感知時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同時代人就是那些知道如何觀察這種黯淡的人。」阿岡本用夜空作比喻,在一個無限擴張的宇宙,最遠的星系以最大的速度遠離我們,它發出的光芒永遠無法抵達地球,這就是我們所感知夜空的群星以外,那一片濃密無邊的黑暗。
我有經年累月走夜路的習慣,「夜遊」是身體上的,日西沉,月色起,就是我牽著牠去遛達的時候,身體裡那頭晝伏夜出的獸,頻頻跳起,就快要躍出我的喉頭,豹衝出去。夜夜必得帶出門放風的,是我自己。夜遊也是精神上的,我長年閱讀大屠殺、勞改營、種族滅絕的書籍,看向人性最深沉的底部,那是但丁去了山巔回望的黑暗密林,餘悸猶存,也是宇宙間發光的星系以超光速離我遠去,所遺留下來的黑暗。阿岡本說:
在當下的黑暗中去感知這種力圖抵達我們卻又無法抵達的光,這就是同時代的含義。因此,同時代人是罕見的。正因為這個原因,成為同時代人,首先是勇氣問題,因為這意味著不但要能夠堅定地凝視時代的黑暗,也要能夠感知黑暗中的光—儘管它奔我們而來,但無疑在離我們遠去。換句話說,就像準時赴一場必然會錯過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