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我是許涼涼》、《老派約會之必要》後,李維菁推出首部長篇小說《生活是甜蜜》,甜美的書名,卻藏不住她看穿的驚悚人心。待華麗褪盡後,珍貴的愛情、無價的藝術、甜蜜的人生,有著什麼樣的真面目?李維菁刻劃失溫世紀裡的愛與恨。作家鍾曉陽在序中評李維菁:「筆底世界是個失樂園,卻並不暗淡,反而有種造物方7日的亮麗刺激。」
文章節錄
《生活是甜蜜》
十三、晴天卡拉絲
是音樂喚醒她的,戲劇性富渲染力的詠嘆調,驕傲又愚蠢的漂亮女高音。因為是這樣被喚醒的,她還沒真醒就先笑了,眼睛半張,星期日的上午連塵埃都帶著金黃色。
亞倫走進房,站在小音響前,笑吟吟看她。
她又把頭放回枕頭,「以後都用音樂叫我起床?」
「這種方式不錯吧,公主殿下。」他說,「每天都是卡拉絲?」
錦文滾動,把臉埋進枕頭中細細哀嚎,「不要不要……」
「晴天卡拉絲,雨天羅斯托波維奇。」錦文說。
「殿下,妳口味很一般嘛。」
「對。」
「好。陰天呢?」
「陰天什麼都別了。陰天,我們沉默。」
那是她人生最接近婚姻的一次,最接近普通生活的一次。
他在她的住處看到與她纖細女性化的外表完全相反的樣子,簡直嚇了一跳。這女人像藝術品一樣,往哪裡一站周遭就散發出一種神經質而纏綿的氣息,她連斥責著什麼的時候,也在嚴肅中帶著點自嘲而優雅的神情。但他進了她的家,只是空蕩蕩的一片,巨大的浴缸旁邊堆著用完沒丟的沐浴乳空瓶,衣櫃亂塞爆滿,不但沒有家具,也沒有冰箱,電視機前的矮桌散放著可樂罐和乾皺的橘子,還有兩三個亂丟的墊子當作座處。
一個女人怎麼會外表這麼細麗,人生卻過得這麼粗糙草率。
她蓬亂著頭髮在家裡走來走去,時常因為太懶惰寧願挨餓也不出門覓食。他常常在夜裡醒來,發現她正在客廳,目光炯炯地盯著電視上的靈異算命節目津津有味看著,捧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來的洋芋片急促咀嚼。她那扁瘦的身體、拉長的脖子以及發出精光張大的眼睛,像極了餓鬼道來的魂魄。
亞倫看到錦文在夜間貪婪地將垃圾食物一片片往嘴裡猛塞,搞不清楚眼前這女人,偷偷揣測她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在他們相遇之前就碰壞了。作為人的部分他感到哀傷,想拉她回正常人的世界;作為男人的部分他感到憤怒嫌惡,眼前的怎麼會是他愛慕多年的女神—而她還把他推得遠遠地,只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
這個時候錦文常常正眼也不看他:「你先睡,不要管我。」
她每天無所事事地晃,原以為離開那個藝術圈,她會感受到自由解放,結果不是如此。無業,受騙,失去希望,她感到背叛與掏空的憤怒,孤獨不堪。她不斷告訴自己,藝術圈的每個人對社會的貢獻不如一個水電工,靠嘴與臉皮橫行無阻。
那身心的虛浮飄盪讓她覺得自己與世界認知的時間感、承受度都產生了嚴重落差,她十分渴望實實在在落地,踏踏實實在路上行走,收束自己迫切想要訴說什麼、追尋什麼導致醜態百出的衝撞。她此時想當個清秀美麗、教養良好的輔助者,最好成為一個妻子或是一個母親。
沒有人比亞倫更合適,更何況他愛她。
他們共同認識的人都說:「每個人都知道他從很年輕的時候就愛妳,只有妳不知道。」
這下子她連虛榮心也滿足了。
他住進來後很快朝小夫妻溫馨家居的模型改造她的住處,買來眾多配備。他裝上淡藍底粉彩小花的落地窗簾,買進微波爐、整套鍋具、書桌書櫃、綠色盆栽、冷氣機、除濕機,還有金屬花紋的長鏡、雙人座靛藍沙發和幾何圖形的靠墊。他換新床墊,鋪上淡綠格紋的床組被套,客廳與房間角落都擺上暖黃光的小燈與立燈。
她從記憶庫裡搜尋檢索他可能早就愛著她的痕跡。
多年前她有次開車誤進小巷,旁邊盡是小販與湧動的學生,她開得很慢以避開左鑽右動的人。一個奇妙的微小空檔出現,她小小加速,油門剛踩卻發現有人拍打她的車窗,還跟著她的車一直跑。她嚇壞了,以為出了什麼事自己撞到什麼,驚愕中停車還不太敢搖下車窗,那男人還繼續拍她的車窗。
她認命地搖下車窗,看到一張年輕白皙英俊的臉,濃眉大眼。她覺得面善卻想不起來是誰,那年輕男人笑得燦爛開心地喊她名字。
塵埃落定歸位,她認出亞倫。
他說他當兵休假,路上見到她開車,便一路追著她跑。
「因為好久不見妳。」
她對這意外的熱情感到迷惘,訝異又尷尬。
她才要說話,後面來車狂按喇叭。
亞倫不等她回話又輕輕地拍她的車:「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妳先開走,擋路了。」
她揮揮手,踩油門,逃離那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