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離的帝國》是《紐約時報》前北京分社社長、華裔資深外交記者黃安偉所著。當他因工作關係踏上這塊土地,以一雙洞察且抒情的記者視角,如實報導他所看見中國興盛都市的發展、邊陲地帶的控制;同時挖掘父親一輩的家族成員當年的成長與離散之路。
一代人的出生、冀望與逃亡;二代人的提問、紀實與念想。本書不僅是一份動人的家族記憶,更是一部全景式的國家與時代編年史,黃安偉以個人生命為切口,為讀者揭開了從毛澤東到習近平這段影響深遠的歷史進程。
內容節錄
《我逃離的帝國:從毛澤東到習近平,橫亙兩代人的覺醒之路》
第十八章
父親的邊城
新疆.二○一四∼二○一六年
這座農場占據了將近這座山城的一半。我走在安靜的街道上,看著那些單層混凝土建築,有住宅、商店、學校以及辦公室。這裡人跡罕至,與軍方有關的跡象更是少之又少。人民解放軍在幾十年前就離開了這裡。這些農田、人員和業務都隸屬於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這是兵團軍墾制度的正式名稱,具有商業目標。但這個組織也在一項祕密任務中扮演重要角色:維持中共對新疆地區的控制。這座農場就是龐大政府體制的一環。這座農場及其漢族居民仍然建立了實質意義上的邊境軍墾區,其名稱也反映出這一點:八十八團。
父親和最初駐紮在這裡的漢族士兵就像是現代版的清朝駐軍。每一位在首都治理天下的征服者都必須在邊疆建立統治正當性。他們的軍隊必須令人畏懼,但也要為人民所接受。父親那一代的人民解放軍駐軍是共產黨內漢族統治者的第一波代理人。數十年後,到了二十一世紀,共產黨仍然在新疆的統治正當性上掙扎。
十八世紀,清朝乾隆皇帝派遣蒙古察哈爾部到西北邊疆駐防。士兵們騎乘馬匹或駱駝長途跋涉而來,溫泉飯店附近主幹道上的石刻浮雕壁畫就描繪了當時的隊伍。察哈爾部在一六七五年起兵反叛,失敗後就被納入清朝的八旗制度。據說察哈爾部擁有成吉思汗流傳下來的御璽,因此被滿清視為重要的合作夥伴。滿清認為,在草原上其他蒙古部落的眼中,滿清與察哈爾部的關係會賦予清廷更大的正當性。北京中國人民大學的蒙古族與滿族歷史教授烏雲畢力格.孛爾只斤(Oyunbilig Borjigidai)告訴我,從成吉思汗、元朝的蒙古統治者到察哈爾萬戶(或部落)是一脈相承的。他說,察哈爾的地位和勢力遠遠超過其他蒙古部落。
我造訪溫泉縣時,當地政府正致力於推廣蒙古族的身分與文化遺產。街道上的標誌以蒙古語和漢語標示。鎮上博物館裡的地圖呈現察哈爾人的三波移民潮。在一面牆上,一首名為〈彩虹之門〉詩向這段歷史致敬。但這些文化保護政策在中國各地方政府之間有所不同,而且可能一夕之間改變。二○二○年,數千位來自內蒙古地區(新疆以東的察哈爾人傳統故鄉)的蒙古人抗議官員將學校的某些科目從蒙古語改為普通語教學。
如今內蒙古的漢族人口占多數,這是清朝統治者從十九世紀以來鼓勵漢人在此定居的結果。同樣的殖民化過程並沒有發生在外蒙古的土地上,外蒙古人說的是喀爾喀方言。在一九一一年大清帝國滅亡時,外蒙古的領導人宣布獨立。二○二○年內蒙古爆發的示威活動源自於晚清時期的律法以及共產黨的語言政策,這項政策幾年前曾在遙遠的西藏和廣東省等地引起不少抗議。旅途中,我觀察到祖父母與孩子眼裡的憤怒,也感受到老師、店主以及牧民眼裡的憤慨。帝國的縫線正逐漸鬆脫。
在我下榻的飯店,四十八歲的經理秀雲(Xiu Yun,音譯)是最早一批察哈爾移民的後代。「我們蒙古人對這段歷史感到非常自豪,」我們在一樓喝茶時她提道,「我會說蒙古話,也可以讀寫。這裡多數的蒙古人都是這樣。」
她有位叔叔替報紙寫察哈爾詩歌,也會演奏「托布秀爾」(topshur),也就是西部蒙古部落流行的兩弦樂器。這位名叫馬德嘎(Madega)的叔叔經營一間製作托布秀爾的公司。但秀雲不確定這裡的察哈爾文化保存得有多好。要讓這裡的語言、習俗和集體記憶延續下去相當困難,尤其是對年輕的蒙古人來說。她有時候比較喜歡用自己的漢名,像是跟我聊天的時候。
在過去十年間,這裡每年夏天都會舉辦傳統節日「那達慕」大會(Naadam),當地居民會舉辦摔跤、射箭以及賽馬等傳統的蒙古運動競賽。去年,負責在溫泉縣舉辦這項活動的官員將節日名稱從「那達慕」(這類節日通用的蒙古語名稱)改為「溫泉節」,希望吸引更多來自中國各地的遊客。八年前,我在蒙古首都烏蘭巴托郊外看過蒙古年度最盛大的那達慕大會。我看到年僅四歲的小騎師在草原上賽馬,體型魁梧的成年男子在草地上摔跤。男男女女都穿上閃閃發亮的絲綢長袍出來觀賞比賽,袍子上繡著祥龍和彩雲花紋。我不禁好奇,這裡的那達慕是否和我當年看到的一樣。
父親沒有參加過任何這類的慶祝活動。儘管他有時候會到鎮上走走,但他的生活範圍侷限在山坡上那棟與同袍共住的泥牆住宅,以及他工作的木造辦公建築。父親經常眺望北方的群山。有人曾告訴他:「只要越過那些山,你就到了俄羅斯。」蘇聯統治下的哈薩克就在另一端。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去莫斯科看看。
我踏上溫泉縣的土地時,那棟房子已不復存在,曾與父親一起駐紮在這裡的士兵們也離開了。他們的孩子可能還在鎮上,與秀雲和其他察哈爾軍隊的後代一起住在這裡。溫泉這塊土地見證了一波又一波的軍事征戰,這段歷史也將流傳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