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豈有不消失、不變更的永恆!從年輕時就離家外出求學的新生代作家賴鈺婷,即使這樣認知,仍然在親愛的父母過世後,返回家鄉重新出發,行腳在她成長經驗中走過的台灣各鄉鎮角落,並寫成《小地方:一個人流浪,不必到遠方》散文集,敘述她在回憶與現狀的新舊時空交疊中,追尋昔日溫暖時光,儲藏心中的永恆。
這本書的編排很特殊,因為作者是依循農業社會傳統的二十四個節氣,來散記她行腳台灣的過程。歷經兩年時光,她來回穿梭在農、漁、眷村與山林、海洋、濕地以及茶園、廟宇、部落、街市中,其中,彰化、雲林、南投、苗栗、台中是她描摹較多的角落,也都讓我們看到台灣四季的風貌,以及置身其間人們的心境變化。
在閱讀中,讀者彷彿跟隨作者的腳步遊歷台灣,走入那些隱在田野中的小城鎮,感受她在平凡的日常生活角落,尋找到一種悠遊自在的生活,也看到她旅行時遇見的老榮民、客家婦人、觀光遊艇船長、採茶婦、賣蓮藕粉的老翁、七股駕駛遊園車的昔日鹽工,與原住民賽德克、布農、阿美、邵族等台灣鄉間庶民的臉譜記錄。
近年作家流行書寫行走台灣,但大多資訊性較高,賴鈺婷所寫包括她的家族故事以及土地的我見我思,在她極優美的文筆下,體現台灣庶民情味的文學性更豐富,尤其她不寫特別的風景,不寫一定要往那裡去,而是自在從容地在小城鎮獨自漫遊,是書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加上書籍編排精緻,閱讀起來非常賞心悅目。
文章節錄
《小地方:一個人流浪,不必到遠方》
【內文節選一】
驚蟄【驚蟄天暖地氣開】
春雷敲醒意念,也擂動思念的旅程。
上山找茶
茶園主人俐落地將沸水倒入壺中,搖壺靜置數秒,又徐徐將茶湯依序倒入面前聞香小杯。他拈起杯緣,遞香而來,熱氣氤氳蒸暖他的臉色,酡紅的雙頰洋溢著待客的和氣。接過茶,我用指腹小心翼翼拿取一杯樸實的盛情。
茶的品種差異,我是不懂的。但自幼隨父親飲茶,卻也喝出了同輩所不及的家教素養。父親常說,我的嘴叼,愛惡分明,喜歡的頻頻稱好,不愛的喝完一杯就說「飽了」。他愛帶我四處去找茶、試茶,茶農老闆只當我是一般喝茶解渴的小孩,他卻很重視我的意見。接連試茶時,父親會要我猜哪種茶較為高價,猜中了他總是樂得哈哈大笑,說我悟性高、品味好。猜錯時,他也跟我站在同一陣線,疑惑地請教老闆其中奧妙。耳濡目染之下,我漸漸知道品茶是一種雅興。茶金的高下,未必全然等同於茶的好壞。如同千里馬遇見伯樂,好茶也需懂它的人品嚐,才能知其佳美之處。
「喝起來歡喜、順喉,就是好茶。」父親相信人與茶的遇合,少不了緣分牽引。能喝到一杯好茶,是一種福分;有坐下來品茶的工夫,是前世修為換來的福報。記憶所及,我們常於雲深不知處的山間小路兜轉半日,在霧氣繚繞的重山疊壑中,尋路,找茶,探訪深山橫翠間的高人隱者。迷路是常有的事,這一彎,下一轉,左岔或右拐,車行於霧起霧散之間,猶如悄然駛入迷濛的神仙幻境。產業道路顛簸難行,時有積雨泥濘,甚或落石坍方,但這都無損父親上山找茶的熱情。
尋道問茶,他是任性瀟灑的俠客,身邊卻又帶著我這小女孩。我成了他的特徵標記之一,老茶農記性奇佳,還跟父親說:「這個囝仔你一定很惜命,每次都帶她來。」父親聽了,只是笑。他說我天性「愛哭愛隨路」,假使不讓我跟出門,可能會記恨他一輩子。我當時沾沾自喜,頗為得意,因為姊妹四人中,我最依戀父親,他似乎也最偏袒、包容我。我倚仗著老父疼寵稚女的愛,嬌蠻地跟前跟後,管東管西,成為父親如影隨形的牽絆。
喝茶養性怡情,豁達、好客、樂天更是種茶人普遍的性格。鹿谷、梨山、名間、杉林溪、阿里山等,印象中,臺灣中部處處皆有父親尋訪識得的朋友。山上樸實的種茶人,善良單純,他們看來就像是鄰家的叔伯姑嬸,路見外來客,總是熱情相待。我和父親,往往像闖入桃花源中的武陵人,好多次都是迷途中偶遇殷勤問訊的茶農、採茶婦,指點迷津之餘,還極度盛情邀我們到家裡喝茶、吃飯。
像款待自家的親朋好友,那真誠的情意不容推卻。在泡一壺熱茶之際,主人還會搜出家中各式茶點糖果聚在我面前桌上,抓一把讓我揣在手心懷裡,不時拉著我的手、摸摸我的頭,像對孫女般慈祥疼愛。
我喜喝茶,不嗜吃茶點糖果,這讓爺爺奶奶輩的主人驚奇連連:「怎麼會有小孩愛喝老人茶,卻不喜歡小朋友都愛吃的糖果呢?」頻頻對父親誇讚:「這麼小就曉得喝茶,怎麼教的,不簡單呢!」父親愛向人稱說我的喝茶初體驗:「幾千元的梨山茶,才泡好,就聽見嬰仔哇哇大哭,心想,給伊喝一小口看看。這一喝,不得了。差一點被老婆、老母掃地出門。彼時伊還未滿歲……」,父親繪聲繪影說著他毫無育嬰邏輯的荒唐行徑,聽得眾人一邊打量我,一邊捧腹大笑。父親也因而結識了許多「陶然共忘機」的茶友、農友。
每當颱風來襲,風雨過後,父親總會一一打電話關心山區受災的情形。茶園、聯外道路,乃至於屋宅淹水損害的情形,他都一一詳問記錄。遇到撥打不通的情況,他總是一再重撥測試,一面擔憂地關注新聞報導。
我在一旁看著、聽著,也跟著乾著急。電話撥通時,我和他同時都鬆了一口氣。有時,他會把話筒交給我,我往往會學爸爸的口吻,跟電話那頭視我為孫女的老者說:「要保重哦!等路修好後,再去上山找您泡茶!」
暴雨狂風肆虐之後,土石坍方、路基被淘空、沖毀……,道路受損中斷的情形嚴重,修復工程艱鉅耗時。父親記掛著上山探視茶友的承諾,不時惦念怎麼道路遲遲無法恢復通行。
對父親來說,上山找茶、買茶,不單只是一種嗜好及樂趣,在同飲一壺茶的共鳴裡,茶色香氣在杯盞間穿透感染。愛茶之人,一見如故,茶葉是話題的引子,浮蕩於空氣中的清香,消弭了彼此陌生的距離。茶湯甘美沁人心脾,徐啜緩飲間,人的質性脾氣,亦隨之流於形色。天南地北,四海五湖,在一盞茶的交會中,茶品相契、話語投機,皆可忘情忘我,如兄如弟。
尋茶,如尋一種生活,一種格調與態度的知音。超越一般買賣者的關係,父親一生喝茶,尋茶成痴,與茶農友人的交流點滴、情誼逸事,亦隨父親遠逝的身影,化為無從追尋的回憶。孩提時,怎麼會曉得那些緊跟著父親上山喫茶的片段,將是有朝一日父亡之後,我獨自的漫漫人生中,賴以追索回溯父女往事的珍貴線索?
我太早慧,伶俐。太早忙於課業書本,忙於那些懂事小孩、學生該主動去做的事。成長過程中,不知不覺走出父親的羽翼,很少關心他,也無暇留意他的日常生活。泡茶,依舊是父親日復一日的生活面貌之一,但這不過是我腦海中想當然爾的畫面。如同所有力爭上游的學子,我一心一意想在升學體制中游出自我。我已不確定他究竟何時驅車上山,也不再知道他去哪個茶園,跟誰聊天買茶。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我極少有閒情坐下來,也無興致,像幼時那樣自詡為行家似地品味一杯茶。
父親的茶離我好遠。那種遙遠,是不知不覺的忽視,時間久了,竟會記不起它曾如何存在。幼時父親曾一心一意想培養我的品味,他說喝茶、識茶都需要功夫,每一口茶的滋味,都需要用心體會。會喝茶的人,喝得出層次、境界;不會喝茶的人,只問口味、價錢。他曾對我說過好多諸如此類的結論,然而,我卻記得太少,忘得太多。
父親對我的教養、濡染,究竟還留存在我心底幾分?我看著眼前熱情的茶園主人,暗自想著。往事慢悠悠浮掠倒轉,我學父親上山找茶,在茶湯入喉成韻之際,隱隱然,彷彿找到久違昔日,遠逝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