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仇人

發稿時間:2024/08/02
可愛的仇人
可愛的仇人
作者|謝宜安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4/08/06

《可愛的仇人》是被設定包裝成一本「文獻集」的小說集。這些故事在設定中是由一位女性歷史學者所搜集、翻譯、編輯。

這些故事都包含了以往談論日治時期作品時較未被強調的女性自我意識,而且是原住民與漢人女性的跨族群女性意識。除了性別差異之外,還有日本人和漢人、原住民的族群與社經地位差異。國族與性別都是階級,這些故事呈現了殖民地女性在多重階級差距下生活的樣貌,呈現出過往較少被強調的殖民地女性情感風貌,也展現了在夾縫中堅持的女性自主意識。

內容節錄

《可愛的仇人》

自序:第一個阿台的故事

  編這本書的契機,要從多年前說起。

  十幾年前,我去美術館看了「新聞錦繪」的展覽。新聞錦繪如同現在的新聞照片,但在缺乏照片的年代,報紙的彩色插圖須由畫師繪製。錦繪中,一名由士兵穿上和服的少女,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時一睹,彷彿我親見過她。因此,我開始了解她的人生。

  距今比一百年前更久遠的以前,一艘由宮古島前往琉球的貢船漂流至臺灣瑯嶠,五十四名宮古島人遭到瑯嶠高士佛社人殺害。為此,數千日軍初次踏上了臺灣這塊土地,帶著火砲與精良兵器,與牡丹社群間展開一場戰爭。琉球國在戰爭不久後,正式被日本併吞,而經過二十年後,臺灣也被納入日本版圖。當年參與戰爭的許多人,再度來到臺灣,成為總督、成為官員。牡丹社事件,是後來許多事的起點。

  在這左右國際局勢的大事中,有位一度被遺忘的小人物,她是阿台(オタイ)。

  原諒我只能如此呼喚她。那本來不該是她的名字,如果她在六月二日的傍晚,沒有因為來不及逃走而被日軍抓到。

  那一天,日軍行至女仍社。女仍社多數人都因為聽聞行軍的喇叭聲,而先行逃走了。走得太匆忙,日軍進入女仍社時,糯米飯還在鍋中,成了來自五百里外疲憊敵人的晚餐。日軍在沿途搜索時,發現了落單的一名老婦與少女。

  老婦據說是少女的祖母,不久後便藉機脫逃,只剩少女一人,被帶回日軍在車城的營地。根據當時隨軍醫師落合藏太的紀錄,少女被捕時狂亂地哭泣著。隨軍記者岸田吟香則言,她的眼睛受傷、腳也跛了。身處在車城,卻無法與車城的漢人通一字。記者冷靜記錄,因為少女是蕃人,車城人是支那人,因此語言不通如外國人。

  在日人眼中,少女只有十二、三歲。後世學者推測,排灣族人身形嬌小,少女或許年齡有十四——無論如何,我都相當不能釋懷。她才那麼小,因突如其來的騷動逃走不及、被一群來自異國的男人抓住,被帶離久居的故鄉。唯一可依靠的親人卻在此時逃離,在這絕望的境地中,她卻因為語言不通,沒有機會了解發生了什麼事——這樣的慌亂,又豈是單單哭泣可以表達的?但在日本人的紀錄中,卻總說著她的痴蠢、不明事理。說她如餓狼一般貪心的吃著食物,面對問題眼神茫然不應。甚至說她「蠢如豬」,簡直是視她為野蠻與愚昧的化身——非人,而是如豬、猴一般的動物。

  那不然又要如何說明呢。

  在隔日,她被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中一隻大手壓著她的頭,防止她亂動,當時的濕版寫真需要被拍攝者靜止十秒,但阿台顯然是沒有機會理解這件事的,因此有了那隻大手。大手下,阿台的眉間緊蹙,表情相當不安。那也是當然的——那是安靜的暴力啊。或許她不懂拍照,但這點,她是懂的。

  面對假文明以行的野蠻舉止,她再透徹,也只能被視為野蠻之人。這張照片如今成為她最真切的身影,向我們證明著她曾經活過。但在照片被發現以前,她為人知曉的即是我所見到的一段軼事。因為太像隱喻,一度讓人懷疑,她未曾真實存在。

  那張錦繪來自《東京日日新聞》。錦繪中,兩三士兵包圍住阿台,為阿台換上都督贈與的白底浴衣,繫上鮮紅色的腰帶。阿台神情慵懶,亦無抗拒。記者岸田吟香寫道,換上和服的少女,看起來就像日本少女一樣。這令離家許久的士兵們湧起了思鄉之情。

  我當時初見時,訝異於兩個大男人為少女著裝的反差。知道始末後,則深深感到不公平。

  所以,你們是知道「她也是人」的嘛。

  就是因為阿台被當成奇珍異獸、被視為難得的蕃人標本,她才會遭遇獵奇眼光、才會被壓著頭拍照、才會被說是猿猴與小豬——但是當她因穿上和服而化身日本少女,她居然能勾起日本士兵的感傷?

  這實在太殘酷、太不公平了。

  報導與錦繪所透露,似乎對於粗蠢的蕃人少女,能因一襲服裝而改變的戲劇性嘖嘖稱奇,原來野蠻與文明不過一衣之隔。在我看來,這簡直是壓榨她最後一絲身為少女的價值。她只在這種感傷時刻,被短暫的想像做日本少女——但她終究不是。假使她是,他們絕不會那樣野蠻的對待她,絕不會對她的哭泣視而不見。

  他們欠她的。

  而我想把我多得到的那份同情,補償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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