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媽的世界

發稿時間:2024/02/09
去你媽的世界
去你媽的世界
作者|郝妮爾
出版社|南方家園
出版日期|2023/01/19

2023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黃涵榆(決選評審,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教授)

郝妮爾的散文集《去你媽的世界》以自己成長、婚姻、懷孕到生育的歷程為基底,從女性的視角進行深刻的寫實描述和自我剖析,寫自己的身形、慾望、性愛、內褲、穿搭、月經、疼痛、生育、分離、身體修復、性暴力。

郝妮爾的文字從不浮誇或過度雕琢,但金句連連,如「分娩的暴力」、「呼吸是種獎勵」、「鬱氣沼澤」、「恐懼是真的有比較級,到過地獄的人是真的不怕魔鬼」等等。有時是感性的詩篇,有時是理性的哲學探問。

讀這部作品不禁令人讚嘆,需要有多強大的文字動能、記憶力和勇氣,才能這樣直視並毫無保留地敘述自己的身體、感受和生命的種種,能在經歷「開指」(原指醫師以手指探向子宮頸深處,確認其張開幅度)之後,還能訴說那樣的「陰道物語」?

但這也是一部關於寂寞、脆弱、產後憂鬱和疼痛的作品。作者所訴說的痛苦,特別是身為女性、因為擁有那具不完全屬於自己的肉身所經歷的痛苦,「未必總是與幸福相連」,不見得和「債與償」的邏輯有關。我甚至會把這本散文集讀成郝妮爾獨特風格的「疼痛書寫」,如書中所言,疼痛到達絕美的程度(或是說絕美之物總是伴隨疼痛)。

這當然也是一本「去你媽」的書,去到媽媽這個身分和存在內理的書。「母親」不只是那個打理家中一切的肉身母親,也是一種文化隱喻和象徵,也可能總是承載著父權的凝視,對女性存在的替代或宰制。總有些傷痛無法痊癒卻也殺不死人,郝妮爾告訴讀者,「不能說出來的,只能寫下來」,去回視或安放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傷口,面對遺忘和寬恕的艱難。

「去你媽的,世界」,是對世界的抗議。「去,你媽的世界」,母親身分和經驗的分離與蛻變。「去『你媽』的世界」是作者對自己熟睡中的小孩的祝福。《去你媽的世界》更是對讀者的召喚。如果有人覺得「去你媽的世界」這幾個字很刺耳,不妨試著讓郝妮爾帶著你看看自己有多不了解女人和受傷這件事!

內容節錄

《去你媽的世界》

孕吐開根號

  將會有一天,他以軟嫩的聲音、半是認真半帶天真地問:「我是怎麼來的?」我會準備好拒絕他兩次,在第三次的時候,確定他是真的想知道,接著嚴肅地看著他的眼睛:「一開始,你是被我吐出來的。」

  這就是你媽的世界,我是說,如果你還想繼續聽下去的話。

◁▶

  幾年前研究所的劇本課上,我寫了一名懷孕的少女,並且汲取當時的影視資訊,匯入人物設定當中,使少女表現孕徵的反應就是嘔吐。那是一個很糟糕的創作,很無聊的人物設定,我一直忘不了授課老師的評語:「懷孕初期不會想吐。」他說嘔吐是孕期三個月後的事,他太太懷了兩胎都是這樣,又說我這劇本看就知道:一沒經驗,二沒考察。

  他說的沒錯,身為一個少女,當年的我對懷孕初期還能有多少想像?收下教授諫言,也自責將估狗當作唯一標準,這件事就在心裡留下一個印子。沒想到,幾年以後,讓我第一時間覺察懷孕的徵兆,就是嘔吐。

  當時我結束一個大出差,還沒踏進家門就知道自己感冒了,喉嚨腫脹腦袋暈眩,先繞去診所拿了藥才回家躺平,一直以為是感冒藥讓生理期遲來,沒多做他想,畢竟任何事物都會影響女性的時間,不是嗎?從月圓或缺、潮汐更替,或者與好友絕交,女性的時間是日日被浪拍打的礁岩,遠看始終如一,近看則無一刻相同,每天都被磨損一點,停留的海鷗、暴雨或日光都偷偷地齧咬她。

  總之,那時我覺得沒緊張的必要,直到幾天後每次刷牙都止不住嘔吐衝動、才剛醒過來,眼皮又倦倦地想闔上,我心頭一緊,又仍以多年前教授的「沒常識」來安慰自己:切莫擔心、不用著急。同時買了三種不同的驗孕棒回家。

  每一個包裝上都強調會有0.1% 的誤差值,結果三條驗孕棒加起來,一共出現六條線,瞬間將誤差值縮減至億分之一。

  當時的我一半泡在學術研究領域,一半躺在娘家與婆家的關切,實在不知道幾歲懷孕才屬「正常」。說得更清楚一點,那時候總有一半的人問我怎麼這麼早就結婚了?另一半的人問我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生?對於這兩半的疑問我都沒仔細思考,不覺得婚姻是墳場,也不認為子宮準備好塞進一個孩子,更不覺得有需要向人交代的必要,便一直拖磨著回答任何一方。

  當看到六條線的證據時, 我覺得自己的時間被靜止在杯裝尿液的面前,瞬間領會到,依循「常理」的生活是可笑的:例如水餃應該要沾醬油、傍晚要提著垃圾在門口等垃圾車,或者是成年後的女性應該要找一個伴、婚後你得提攜孩子在公園放風箏。

  邏輯是常人的軌道,只要走在上面應該就能安穩抵達終點—可是這一刻我依然嚇得止不住顫抖,思考倘若這六條線說的是實話,我該如何安排接下來一年所有的工作行程與學業規劃?「已婚」的概念完全沒從我腦袋邊擦過,也完全沒讓我因而安下心來。

  我的腦與子宮分離:上半部極速運轉、說服自己眼下仍有可能是一場謊言,想握著億分之一的錯誤率不放;下面則是安靜等待被發現,一顆比指腹還小的胚胎,伸出觸手抓緊我的子宮壁,釋放人類絨毛膜促性腺激素,彷彿日光普照大地,激素有條不紊地爬遍我全身的血與液,隨著一泡尿滑溜進玻璃杯,宣布無限大的存在率。

  我在馬桶上坐了很久,起身決定讓婦產科醫師裁決小數點後面的誤差,接著在踏出廁所前猛然吐了一地。

  一個小時後,醫師將超音波印給我,他的判斷是:「恭喜呀,五週囉!」

◁▶

  孕吐幾乎可說是懷孕前期(在不走進婦產科、亦無發生出血等意外之下)最能直接證明「寶寶存在」的徵兆。剛開始的幾個月,肚腹尚未隆起,偶爾會對自己已懷孕的事實感到懷疑,但日日的嘔吐,簡直像寶寶頻繁地從我的胃裡、嘴裡伸出手來,勤奮地與世界打招呼。

  也因為這個徵兆顯眼、普遍、生活化,所以常常被拈來成為親朋好友茶餘飯後的討論重點。「會吐嗎?」「吐了嗎?」「聞到什麼會想吐呢?」「我以前也這樣吐過。」「我聽誰說也吐得很凶。」「某某都不會吐。」

  嘔吐這件事變成一道橋樑,它不像懷孕本身,彷彿跳水,要自己跳下去才能感受衝擊、冷暖或者幾度溺死的駭怕—嘔吐則是人人可走的橋,無論是否有懷孕經驗、無論男人女人長輩同輩或者晚輩,都會用一種見多識廣的語氣介入懷孕的話題。這使嘔吐變得意義非凡,從穢物一事,變成滑嫩的肌膚、奶香與小手小腳的隱喻,終使「母親」也變成隱喻的一部分。

  女性先是失去以月經來計算時間的方法,接著失去一點牙齒的堅硬,失去一點心跳的強度,失去粉紅色乳暈與緊密的陰道,失去清醒與睡眠,我知道,最終這些隱喻很有可能會取代我的名字。

  某次晚餐後我抓著馬桶吐個不停,狼狽地走回客廳,父親指著母親說:「跟你媽一樣,她當時吐得很凶還去打點滴。」說完,笑得合不攏嘴,我不知道究竟哪一個點好笑,是一位孕婦因為營養不良打點滴的畫面幽默?還是發現懷孕的徵兆也是會遺傳的這件事有趣?

  或者二者皆非,幽默的是我與母親終於橫跨三十年的世代鴻溝,撇去價值觀的歧見、跨越教育程度的異同,也刷除了「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女兒」之差異,同時等號為「母親」的身分。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