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繁葉茂》是香港作家陳寧首部長篇小說。小說主角葉小路成長於香港八〇年代,成長經歷英國殖民時期、1997香港回歸前夕大量移民潮、回歸後香港人北上謀生短暫榮景,及至近年雨傘運動、反送中運動、大疫來襲,書寫香港近四十年來的故事。是個人的成長史,也是一個城市的生命史。
陳寧文字風格獨特,鍾曉陽形容「從夾敘夾議的多聲部敘事,到多種元素結合的體例,到地道語與典雅語混雜的風格化語言,陳寧好像一點也不介意走自己的路。」
內容節錄
《枝繁葉茂》
01
阿凡死時,獨自在家。飲飽食醉,坐在桌前玩電腦。牆上掛鐘嗒嗒響,小狗在椅旁蜷伏,唱機上還播著音樂,一切尋常。倏忽之間,眼皮沉重,漸漸睡去。而不再醒來。
他可知否,這就是死亡。
半年以後,梅梅他前女友,來尋小路,說前夜夢見他。分手後十年沒見,如今竟來夢中相會,梅梅於阿凡心中,是可託付之人。
梅梅說,夢中阿凡領她去舊居,「剛知自己已死,神態輕鬆,帶我去行,行去舊居,他說要變主題生活館。」梅梅閉眼憶起,這舊居昔時樣子,沙發放中央,書櫃依舊一排,唱片仔細分類,可喝茶可飲酒。笑意盈盈,舊歡如夢。
梅梅不知道,阿凡舊居已清空。小路轉告賓尼,賓尼說上月在深水埗地攤,執到一堆CD,是從阿凡家中清出來的藏品。「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
家當盡散,他就醒來,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那邊。未完的心願,要託活著的人去完成。
夢是唯一的路徑。從那邊到這邊。
那邊的世界,什麼都沒有失去,他和珍視的事物永存。過去得以完整保存。
留在這邊的人,面對散落一地的碎片,殘缺,衰老,不安。
02
阿凡追悼會,選在中環,九九酒吧。
威靈頓街上,蓮香樓斜對面,戰前舊樓一幢,二樓有騎樓露台,置一長椅,讓人抽煙看街景。入夜之後,中環換衣裳,紅男綠女燈影下街上遊蕩,酒後放聲高歌,喧囂沸騰,酒吧有即興爵士樂。
追悼會在星期天下午,日光日白,阿凡的親朋好友仇人,黑衣黑褲黑裙,爬窄小樓梯,先上閣樓看紀念影片。還差一年,阿凡滿五十歲。一生凝聚於三四分鐘,幾許人面掠過,飲食場面居多。
默哀開始,時間是四月十六日下午三時,之前的一分鐘。這一分鐘,是《阿飛正傳》,旭仔和蘇麗珍的一分鐘,今天是阿凡的一分鐘。陽光無聲穿過騎樓,曬在階磚地上,街上有人響號。結束後,啤酒端上,眾人舉杯致意,這原是阿凡喜歡的場景,不要憂愁。凡事歡歡喜喜的來,高高興興的離。
阿祖提議,何妨逐一說舊事。小路靜立角落,看這群人,像從前在派對或酒會,穿得要型吃得刁鑽,一絲不苟。浮華如夢,他們認真對待,物質是精神,形式就是內容,意義說有就有。
「阿凡,好走,不要回頭。這裡已經沒有事情值得你留戀。」
「你別怪我,我直話直說。你人呢平時愛走精面,又計較,講真做人太倔,有時難頂。但相識多年,有難時你會在我身邊,算有義氣。」
「這二三十年呢,叫做黃金時代,我記得我們這班人,食過玩過精采過,沒有白過。你只是睡了,一生有福。」
阿凡死前兩三年,他們其實已不大聯絡,各走各的路。趙之任他最好的朋友,早在上海安了家,今趟特地回港,只為送他一程。趙之任喝啤酒,只聽不說,閉眼沉思。爾後他告訴小路,中環不再是我們地頭,阿凡更愛深水埗。
置身這群人,阿凡曾自覺樣樣差一點,外型不及阿祖,才華不及趙之任,名氣不及李利,唯有嘴刁和草根,傲視同儕。然而他運氣不差,趕上城市最好的時光,當時尚雜誌總編威風過,給英國人打工,給大陸人打工,給香港人打工,一路過關,在老去之前安息。走過的路,回頭看去,沒有錯失,就算圓滿。
03
一九九三年六月三十日,趙之任和阿凡,在紐約相熟起來,日子記得清楚,因為這天,家駒死了。他倆本不認識,在紐約同時借宿賓尼家中。死訊傳來,氣壓低沉,難過得不行,阿凡非要出門走走。二人就去了中央公園,繞圈一直走,也不說話,直到走累了,買來啤酒,喝醉才回家。彷彿死過翻生,兩個香港仔,突然有了患難的情誼,從此莫失莫忘。往後半生,工作生活交織,見過好景。
阿凡入行,且是趙之任牽的線。從紐約回港,阿凡做設計,公司不久執笠,他去灣仔看戲,在藝術中心遇到趙之任,原來他也回來了,做傳媒。阿凡問有沒有工介紹,趙之任說在辦一份報紙,很忙,什麼都要做,阿凡說我什麼都做,趙之任叫他第二天上班。
那時快到九七,很多人移民,走了的人空出來的位置,由更年輕的人補上。趙之任和阿凡很快站穩了,經濟無慮,工作稱心,做了不久就有人挖角,每次都升職加人工。千禧轉角,瀰漫末日氣氛,但對於未來,他們沒有多想,有空就去泰國散心。在蘇梅島用草根的價錢,過帝王式享受,阿凡的話。
回歸之後,開展北上大潮,各行各業湧動。趙之任和阿凡工作的時尚雜誌,被大陸老闆收購。趙之任搬到上海,十里洋場浪奔浪流。
阿凡最初不願北上,說香港仔不適應,水土不服。看到趙之任事業開花,情場得意,他不甘落後,也去體驗一番,調到上海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