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記

發稿時間:2023/01/13
燕食記
燕食記
作者|葛亮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3/01/07

  從粵港茶點出發,寫了葉鳳池、榮貽生、陳五舉、戴鳳行、露露等五代廚師的滄桑跌宕,更以廚師榮貽生傳奇的一生貫穿全書梗概,取廣州、香港雙城為背景,透過飲食寫人的內在世界與細膩情感,復以食物勾勒出清末、抗戰、新中國誕生、改革開放等時代的風起雲湧與街頭巷尾的雜談軼事。

內容節錄

《燕食記》

  柳素娥是浙江舟山人,與寧波一衣帶水。據說家裡與柳鴻生沾了親。柳鴻生號稱實業大王,章華紡織公司便是其產業之一。但因為遠,並未受到許多照應。戴明義聽岳母說過,他們家道興時,曾經放過一任道台。所以論起來,素娥也是官宦家的後人。戴明義笑笑,他其實並不在意這些。他只在乎這姑娘人沉靜,沒有時下上海年輕女子的驕嬌之氣。兩人處得融洽。半年後,便擺了酒結婚,住在了一起。

  婚後感情甚篤,柳素娥是家務勞作的一把好手,只是美中不足,不善庖廚。戴明義倒不覺得缺憾,因為這正是他的所長。出身浦東三林的明義,早年失怙,自力更生慣了,又與鄰里一個燒本幫菜的老廚師成了忘年交。川沙、三林一帶鎮上有操辦紅白喜事的,進學宴請的,老師傅掌勺,他便也去幫廚。久而久之,早就鍛鍊了一手好廚藝。只是以往一個人,不得施展。如今組了家庭,也正有了用武之地。他便換著樣地給素娥燒菜,有老廚「鏟刀幫」的經驗,又加入了自己的許多心得。做妻的便有了口福。兩個人的小日子也因此多了滋味與盼頭。那時節的上海人吃菜靠時令,本幫菜的燒法又平民近人。如大多老城廂的家庭,四季的食材,明義便也都算是信手拈來。春季的油燜筍、草頭圈子,是將清爽與膏腴相得益彰;夏天人內外溼滯,便用糟法開胃。魚蟹蝦貝、毛豆茭白、花生麵筋,全可以拿來糟一下。糟法大同小異,而各曲盡其妙;秋冬要補,一個濃油赤醬,考的是火候功夫。多少好吃不好吃的,一燜一煨,都能夠化腐朽為神奇。

  明義呢,長處是因材製宜。素娥的口味濃厚,愛吃一道八寶辣醬。本是不起眼的家常菜,不過是將蝦仁、雞丁、肉丁、花生米、鴨肫片、筍丁用豆瓣醬炒在一起,無甚出奇。可他來做,平日有平日的樸質,節慶便有節慶的氣派。滬上到了中秋,吃的也是酥皮的蘇式月餅。明義便跟那做點心的師傅,求酥皮的製法,實驗了多次,終於成了。自己用辣醬做餡兒,做成了獨他一份的辣醬月餅,給素娥吃。看妻吃得高興,他心裡也便說不出的適意。外頭一輪圓月,抿一口花雕。天上人間,不知今夕何年。

  這麼過了一年,兩個人的日子平實溫存。素娥有了身子。到第二年的臘月,誕下了一個男孩。月子裡的素娥,想吃魚。

  明義喜得很,但心裡卻打鼓。

  江浙一帶的人愛吃魚。靠海的溫州、寧波人嗜吃海魚,帶魚、黃魚、鯧魚不稀奇,各種一般內陸人認不出的海魚,浙江人吃得頭頭是道。江蘇一帶河魚吃得多,多數都是吃的一些細巧的江鮮、河鮮。白絲魚、鱖魚,算平常的,拿來清蒸就很好。刀魚、鰣魚也不太當一回事。鮰魚白燒,塘鱧魚和蓴菜汆湯,清淡風味,吃個時令鮮活。昂刺、河鯽魚、鯿魚就不太上檯面了。至於更粗一點的青魚、花鰱之類,高興起來做個拆燴魚頭,總之都是粗菜細做的路數。而出身舟山的素娥,老家對這魚的吃法,有過河入海之說,說的便是這地方的人,見慣了鹹淡水各種漁產的世面,對其中的口味,是十分之挑剔的。歸根結柢,是要吃一個「鮮」字。可這臘月裡,哪裡可找這鮮魚來。

  明義便上十六鋪碼頭,在外威瓜街的魚鮮市場轉悠了許久,終於買到了一尾大青魚。這魚肥美,不是尋常的草青,是伏河底專吃螺螄的「烏青」。

  他將魚拎回了家。素娥還睡著,昨晚上孩子鬧一夜,奶了又餵,把她也折騰壞了。

  明義將魚在水中去了鱗,掏了肚腸。去苦膽,剪開魚腸洗乾淨放在清水裡。魚肝拿下來,濾血水,改刀成塊,在竹籃裡放好。明義想,可惜只有兩塊,不然老好給素娥做道「禿肺」。這魚肝,上海人原是不吃的。後來也是「老正興」成就了一道禿肺,陡然矜貴起來。燒一個菜,倒要用掉十幾條魚去。

  他剁下了魚頭和魚尾,想想要不要燒「下巴划水」,猶豫了一下,放棄了。因為他慮到素娥在月子裡,要下足奶水。終於打定了主意,手腳也利索起來。便取了青魚頭、肝、腸、籽,還有魚泡等下腳料,起油鍋,眼看它吱吱冒青煙時下蒜頭、薑片煸炒起香,魚頭兩面煎黃,加香糟入味,投大料,再加兩勺魚骨湯文火煨煮,最後下粉皮划散,裝大碗後撒一把青蒜葉,便是一道湯汁稠醇的青魚湯卷。

  魚尾這次不燒划水,斬肉起茸,做魚圓,打得滑嫩,加幾莖碧綠的豆苗煮湯。末了,他將整個魚肚檔拾掇出來,拿白酒擦淨,入鹽和一點點生薑、花椒醃起來。掛到屋檐底下晾乾,待吃的時候加蔥薑一蒸就好。這臘月裡,醃魚的用處還多著呢。做酥燻魚,背肉剔出來炒糟溜魚片,松子魚米、瓜薑魚絲,哪一樣不能給素娥送一大碗白飯。

  這樣想著,他心裡蕩漾暖意,沒留神素娥已經站在他身後許久。女人蹲下來,用手背抹一下他額上的薄汗。他趕忙起身,給妻盛了一碗湯,熱騰騰的,一層膏腴的奶白飄在湯水上。素娥喝一口,從喉頭熱到了心窩兒裡頭,馥郁香甜。讓明義也喝,他不喝,又去給她盛。她恰看到他虎口上的血口子,是刮魚鱗不小心割破了。手背上是凍水裡浸泡出的皴裂。她心裡又是心疼,眼底裡無來由地酸。明義卻對她笑,他抱起搖籃裡的嬰孩,貼在孩子臉上。這才十多天,小模樣已經長開了,越看越像自己。自己一個孤兒,也竟有了後。他覺得娶了這女人,真是修來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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