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陳雪最動人的自傳式散文,從夜市小販、超級業務員,到專業小說家之路,一步一步,被凍結在衣櫥裡驚惶的女孩終於走出黑暗,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那些曾經被轉化為小說題材隱約書寫過的故鄉、市集、家人、傷害、救贖,那些掙扎、跋涉、爬行、逃亡、追悔,都將透過文字,還原為最真實的血肉。活過慌亂的年少,撐過驚惶的年輕,熬過動盪的中年,來到真實的歲數,真正地成熟。
文章節錄
《少女的祈禱》
第一章:牧歌
我的手機裡存有一張父母的結婚照片,那是我妹妹從嘉義外婆家牆上掛著的家族照片裡翻拍而來,老舊的黑白照片中穿著簡單白紗的母親與穿著黑西裝的父親,兩旁是穿著黑色衣褲的爺爺奶奶,奶奶臉方眼深,爺爺面黑乾瘦,他們背後是一間看起來非常矮小的屋子,黑色的屋簷低垂,大門敞開,內廳暗暗的。母親長得秀美,白紗造型簡單典雅,表情拘謹羞怯,我父親穿著土氣的西裝,表情嚴肅,照片中爺爺奶奶的衣著破舊與表情黯然以及他們身後那顫巍巍的破屋子,這張照片完全感覺不出結婚的喜慶,整個照片裡連一個囍字或紅色的東西也沒有,好像就是勉為其難地被叫到門口拍照,立刻就要離開,等會還有很多農務要忙。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父母年輕時的照片,照片裡的老家寒酸破舊,爺爺奶奶愁眉不展,以及我父親那麼年輕卻一臉陰鬱的神情,讓我好像一下子就了解了某些我一直不解的謎,是啊,我出生於一個貧窮的家庭,被富有的地主收養的我祖父,只分得幾分土地與一間小小的破舊三合院,奶奶生養了十多個孩子,最後五男兩女倖存,最小的兒子與老大之間差了二十歲。養大一群孩子榨乾了我爺爺奶奶所有的青春。
我母親結婚時還不滿十八歲,肚子裡懷著我,當時父親年方二十歲,當他把已經懷孕的母親第一次帶回老家見父母時,媽媽因為看到家裡的破舊以及家中人口眾多,想到嫁入陳家後的生活,嚇得躲在廁所哭了,但畢竟肚子裡已經有了我,況且我父母是自由戀愛,彼此都有非對方不可的強烈意願。經商的外公外婆曾跟母親勸說不要嫁入我們家,怕母親無法適應務農的生活,外婆已經找人安排要將我生下後送到育幼院,母親以死相逼,最後才成了這件婚事。我因早產出生,奶奶聽說要住保溫箱花大錢,就說女孩命不值錢,要讓我自生自滅,還是外公外婆出錢,讓我住保溫箱,花費大筆醫藥費才救活了我。多年後我從母親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感覺到她想要告訴我的是,我差一點就會生長在育幼院,以及她是多麼愛我父親,這兩件事。童年時我性格古怪,時常惹得母親生氣,她生氣時總是會說:「早知道妳個性這麼叛逆,出生時應該用胎盤把妳纏死。」這句話我記憶深刻,感覺血淋淋的。
尚未看到那張結婚照之前,我沒有清楚意識過我的父系家族是如此地貧窮,在我的記憶裡,十歲之前是我人生最甜蜜靜好的時光。我們是住在一個竹林圍繞的小聚落裡的五口之家,父親是木匠,母親是裁縫,爺爺種田,奶奶在編織草帽,傍晚時煙囪炊煙裊裊,在外頭田野裡玩耍的我,聞到飯菜香就知道要回家吃飯。那彷彿牧歌田園的景像,藍天綠水,牛隻穿梭在水田間,天空會飛舞著蜻蜓,孩子們在空地上跳橡皮筋,玩紙牌,打陀螺,彷彿會聽見隔壁孩子念著唐詩三百,仔細一聽才發現那是從收音機裡傳來的朗讀聲。天空一定是藍色的,各種層次的藍不斷變換,然後會有各種形狀的白雲緩緩飄過,那時候屋後的水溝清澈,可以用來洗衣服、抓小魚,那時竹林茂盛,偶爾會垂下大蛇青竹絲。那時,有個賣叭哺冰淇淋的小販,就是我的堂伯,他每天出攤前,會把小三輪車騎到空地上,各家的小孩都齊聚在小車旁,等著先玩一輪射飛鏢,射中天霸王會得到最大的一支三球的冰棒……
我記憶裡,應該是那樣的田園時光啊!在一切悲傷尚未來臨之前,溪水清澈,有魚游蕩,田地間還有個池塘,水牛喜歡在那兒洗澡,廟埕前會有搬戲慶神的布袋戲團,孩子們得拿板凳去占位置,一個不留神就要跟鄰村的孩子打架。村裡長者開著貨車帶著我們所有孩子喜氣洋洋地第一次要去看電影,孩子們坐在車斗上,沿街唱歌,我們要去的是清泉崗空軍基地,「看電影」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們都不知道,可是在顛簸的貨車車斗上,十來個孩子已經興奮得喊叫起來,一個未知的,據說是像魔術那樣的世界即將到來,我彷彿還記得我的內心有一種歡聲,已經從嘴角洋溢而出,變成一群小孩在黑夜裡齊聲的歌唱。
然後時間快轉,人生如電影一幕一幕飛馳而過,我漸漸看到了那個田園牧歌的變色,炊煙彷彿變成了某種儀式,把屋子熏黑了,三合院隨著歲月增長感覺越來越矮小,紅磚裡頭原來是土角,那個房子隨時都可能崩塌。
然後歌聲間歇,有些細碎的嗚咽聲,隨風飄搖變得更細碎,幾乎碎成片狀了,飄散在空氣裡的耳語,隨著山村的風吹起來,漫過田野,穿過竹林,飛馳在車輪下,車輪滾動,往城市滑行,有些什麼被載走了,遠去了,消逝了,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