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子

發稿時間:2019/10/25
命子
命子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19/10/04

  《命子》分為三部,以父親角度書寫,由父母和子女的相處著眼。從第一部作者寫出與兒子相處日常的幽默生活散記,第二部想像自己有一個女兒的人生,到第三部帶入自己兒時的記憶,以書信虛構一個不存在的兒子。透過寫實、虛構熔合散文和小說,建構出一個香港三代人的故事,寫給父親,寫給兒子,也寫給自己。

文章節錄

《命子》

  我站在上水火車站外面的巴士站。261號巴士的站牌下面排了十幾人。還有十幾路其他的巴士,站牌前前後後地排滿了整個路邊。一望無際的十幾條人龍,像玩接龍遊戲似的,縮短了又延長,但並未互相糾結,算是亂中有序。在馬路上,十幾輛巴士首尾相接,輪流靠站和離站;有的心浮氣躁,見縫插針,有的氣定神閑,痴痴地等。龐然巨獸逐一挨近路邊,吐出一堆人,又吞進去一堆人。叮叮咚咚,開門關門。有人及時追上,額手稱慶;有人吃了閉門羹,大聲問候司機的母親。

  這個聖誕節前夕的下午,溫暖如初夏,沒有氣氛,只有廢氣,以及動機不明的蠢動人群。上水站是個出名混亂的地方。鄰近羅湖邊境,水貨客的集中地;車水馬龍,水泄不通,幾多陳腔濫調都形容不盡。我掏出手機,打開巴士服務應用程式,查看261的到站時間。這時候,兒子傳來了即時訊息,問我位置。我問他幾時到。他回覆:五分鐘。甫一關機他又來了電話,劈頭便問:

  下一班261幾時到?

  三分鐘。

  有沒有Wi-Fi的?

  有。

  再下一班呢?

  你為甚麼不裝翻個App?

  下一班幾時到?

  二十三分鐘。……你好好的為甚麼剷走個App?然後又來問我?

  下一班有沒有Wi-Fi?

  沒有呀!

  那就好了!就坐沒Wi-Fi這班!

  為甚麼要坐沒Wi-Fi的?你之前不是專門挑有Wi-Fi的來坐的嗎?

  那些新車坐到厭,到處都是,沒意思!這條線上有一款很珍貴的舊車,平時很少有機會坐到。今天一定要試試。

  但我已經在排隊了,三分鐘這班來到我就上。

  怎麼不等我一起?一起坐下一班不好嗎?

  我無端端要等二十幾分鐘──

  也只是等一會吧!你時間又不趕。

  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想早點到,我要去後台探班,又有個訪問要做。

  也差不了多少吧!時間很早啊!坐下一班也綽綽有餘。

  我其實想坐的士呀!

  怎麼可以坐的士?好好的有巴士,261很快的啊,不用半個鐘就到屯門。

  我今天不舒服!我中午肚痛,我不想困在巴士上──

  怎麼突然會肚痛呢?這麼多問題!現在有痛嗎?

  現在沒有,是中午。

  現在不痛就不是沒事嗎?坐巴士也可以啊!

  我都說有事要早點去做。對面就是的士站,好多的士排住隊沒人坐呢!

  就是囉!沒有人想坐的士,都選擇坐巴士。

  我不想坐巴士!

  我不明白巴士有甚麼問題?

  我──總之是不想坐啦!

  你完全不講道理的。

  我不講道理?

  你明明說好了一起坐巴士去啊!

  算了!算了!沒事了!

  我掛斷了線,離開了人龍,退到行人路邊的花槽前。花槽內種著垂頭喪氣的殘花敗柳,泥土上掉滿了煙頭。我把手機塞進褲袋裡,又抽出來,鬼上身似的打開報站程式。剛才預計三分鐘到達的那班車消失了,下一班顯示十三分鐘後到達。據標誌顯示,沒Wi-Fi的,所以是舊型號。我連忙關上手機。

  我察覺到自己的呼吸有點急促,心跳有點快,胸口有點悶,頭有點暈眩。體內隱隱地有一股力量在醞釀著,準備爆發。熟悉而令人不安的感覺向我襲來。那是過去十幾年來,環繞著巴士和地鐵等公共交通工具所累積的負面記憶,裡面有某種跟巴士和地鐵本身無關的壓迫感;一種說出來也沒有人能明白和諒解的,跟眼前的事件完全不相應的恐慌。我嘗試把注意力引向更值得期待的事情。

  今天下午有一場改編自我的小說的音樂劇,在屯門大會堂上演。兒子樂意去看,有一半是因為可以趁機乘坐往屯門的巴士。那是他平時較少使用的路線。對於他有興趣看戲,我無論如何也感到欣慰;對於自己答應了跟他一起坐巴士去,我卻開始感到後悔了。

  兒子的身影在人群中出現。高瘦的他,穿著藍綠格子襯衫和卡其色長褲。他的衣服一直也是我給他買的,所以風格和我自己相似。他那長短均一猶如黑色球體的頭髮,也一直是我給他剪的。我今天要在演出結束時上台謝幕,穿得比較莊重一點,沒有不小心出現「父子裝」的情況。我的髮型,當然跟他完全不一樣。

  果的腦袋好像被某種引力牽扯似的,一邊向前移動,一邊扭向右側馬路的方向,有點像個滾歪了的保齡球。他同時留意著我的動向,眼神流露出些微的疑慮。待他來到跟前,我晦氣地說,上一班車無故取消了,所有排隊的人也擠到下一班去。這消息對他造成一定的困擾。我不情願地跟他排到龍尾。他問我借手機查看最新的行車安排,然後以安撫的口吻說:

  唔緊要!下一班沒改動,還有希望的!

  他的意思是搭到他心儀的巴士型號。我回想起自兒子五、六歲開始,陪他在街上等他喜歡的巴士的無數情境。情況就如賭博一樣,賭中了固然皆大歡喜,賭不中的話,結果卻可以是災難性的。今天的他不再是往日那個動不動就在街上大發脾氣的小孩子了。他已經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長得比我還高。他不會再在公眾場所吵鬧,學懂了隱藏自己的情緒。只是,他的「擇善固執」幾乎從來沒有改變過。他對於巴士的「善」的標準,顯然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對不起,經歷了那麼多年「與人為善」的日子,我覺得應該輪到我蠻不講理地任性一番。我決絕地說:

  你自己等下去吧,我去搭的士。

  他以和平理性的態度,嘗試遊說我改變主意,說:

  車很快就來了,再等一下吧!我保證車程很快,絕不會延誤你的時間。

  我不舒服,不想坐巴士。

  你還肚痛嗎?

  沒有肚痛,是心痛。

  不會吧,怎會突然又心痛?做人要放鬆點,不要太緊張。

  我本來沒有緊張,是你令我緊張的!

  我不自覺地激動起來,排在前面的中年女人八卦地回過頭來。兒子顯得有點尷尬,說:

  細聲一點可以嗎?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吧。

  我快給氣炸了。我竭力維持一個講道理的父親的形象,但還是沒法不提高聲線說:

  你人已經這麼大了,完全可以自己坐車去任何地方。你喜歡挑甚麼車,也是你的自由,我完全不干涉你。問題是,為甚麼硬是要我陪你一起做這種無聊事呢?

  果露出驚訝的神情,好像我說了甚麼不合邏輯的狗屁話一樣。他一臉無辜地說:

  我只是想你也能見識一下巴士的好處啊!

  爭論的內容跟激烈的態度完全不成比例,產生了強烈的荒謬感。我曾經以為,自己對這荒謬感已經習以為常,駕輕就熟,但原來已經去到忍無可忍的程度。我幾乎是大叫出來的說:

  不好意思,我已經見識夠了!我認為我有權選擇適合自己的交通工具。

  這時候,巴士到站了。我完全看不出那輛車有甚麼獨特之處,也著實沒心情去仔細欣賞。事情已經去到臨界點,身體裡的安全閥快要被衝破了。笛卡兒認為,人的靈魂和肉體的連接點,就在腦部中央的松果體。真的是這樣的話,此刻我的松果體肯定處於即將撕裂的狀態,再下去便會發生靈魂與肉體崩離的現象。我知道,如果我坐上了這輛巴士,我平定了一年半的焦慮症一定會發作,所有的治療將會功虧一簣。

我跟兒子說,我去對面坐的士,大家各自前往,五點鐘在屯門大會堂見。

  人龍開始向巴士的上車門移動。果一邊前行,一邊回頭,以眼神和手勢向我發出問號。我堅決地撇下他,自己跑掉。去到的士站的時候,卻偏偏沒有的士,也沒有候車的乘客,只有一片空盪盪的感覺。在馬路對面,剛才的那輛金色巴士,載著我兒子和其他乘客,緩緩地開走了。我沒法及時在任何一格窗子裡找到他的身影。

  等了大約五、六分鐘,終於有一輛的士進站。上了的士之後,整個人頓即放鬆下來。縱使身心依然感到有點虛弱,但那種壓迫感已經消失了。我的靈魂還好好的跟身體連在一起。松果體的安全暫時得到保障。

  的士在粉錦公路上高速前進,去到接近元朗的路段,超過了一輛261號巴士。我忍不住拿出手機,向兒子傳了個訊息:

  你在KR6080上面嗎?

  Yes

  我的的士超過你了。

  So?

  的士的確比巴士快。

  他頓了一下,回覆:

  你從不懂得尊重巴士!

  我又火起來了,答道:

  你從不懂得尊重我!

  發出訊息之後,我狠狠地關上手機。看看錶,時間是四時十五分。我估計,我會比果早十五分鐘到達。演出在五時十五分才開始。時間,真的是綽綽有餘。但是,那不是時間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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