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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老八十」告別無用年代 嚴長壽攜手江賢二追逐前山夢想

從紐約到台東,從畫室到文化地標,從60幾歲到「七老八十」,原本被藝術家江賢二視作白日夢的藝術園區,連宣告退休的飯店業教父嚴長壽都跟著「蹽落去」,就這樣在跌跌撞撞中夢想成真,江賢二說:「這就是我們享受退休生活的方式啊。」
2025/3/30
文:王寶兒/攝影:裴禛

3月7日是個大日子,至少對藝術家江賢二與「總裁」嚴長壽來說是如此。

那天,江賢二沒有穿他慣常沾滿油彩的工作服,一頭銀髮紮起小馬尾紳士亮相;而褪去飯店總裁職務多年的嚴長壽,則再度換上筆挺西裝迎賓。自封「七老八十」的2人,向好友們共同宣告江賢二藝術園區終要開張。

江賢二今年83歲,嚴長壽78歲,2人10幾年前為了這個共同夢想組「男團」時,其實沒想到要拖到「七老八十」,才能端出這件超大的出道作。3月7日那天,他們邀請曾一路幫助他們的好友們前來台東金樽,眾人戴上白手套,五、四、三、二、一,剪綵,拍照,歡天喜地氣氛洋溢,2人心中卻很安靜,那是江賢二告別自認「無用」的起點,也是嚴長壽實踐「前山夢想」的一大步。

旅居海外30年 40歲畫家不再迷茫

江賢二,1942年出生於台中,因受國小美術老師啟發,自國中3年級就立定繪畫志向,他曾向畫家李石樵習畫,年僅23歲時便獲選參加巴西聖保羅雙年展,隨後旅居法國巴黎與美國紐約30年。

近年江賢二躍於大眾視野的作品,面貌多顏色豐富、飽滿,如金馬獎第60屆主視覺運用的《比西里岸之夢》系列、巴黎奧運中華台北代表團進場服蘊含的《台灣山脈》系列等,但早年旅居海外期間,他曾有段時間的畫作是以灰黑色調為主,與現今大不相同。

「我小時候都被叫戇(台語呆滯之意)賢,就是因為沒那麼聰明,所以不會走短路,覺得要好好做一件事情,就要一直做。」江賢二說。

江賢二遷居台東後深受大自然美景影響,畫作色彩逐漸變得飽滿豐富,金馬獎第60屆主視覺就以江賢二身後的《比西里岸之夢》系列為素材。(攝影:裴禛)

就像旅居海外好長一段時間,他總是刻意封起所有窗戶作畫,將自己隔絕於世界之外,不為什麼,僅是想藉由減去外在的光,試圖找到未來方向的光亮,如修行般的創作方式,一直到40歲時,他畫出了《巴黎聖母院》及《遠方之死》,江賢二才終於釋懷:「我有資格當個畫家。」

走出黑暗之中,江賢二不久後到了紐約東漢普頓落腳。若看過影集《慾望城市》的人,會知道那是女主角們時常提及的渡假勝地,擁有優美海景與宜人氣候,江賢二幸運地在那裡搭建一家小畫室,日日與美景相伴。

「大自然很美啊,我那時想說,不如每年夏天就把studio(工作室)開放給喜歡藝術的人來參觀。」江賢二回憶,那時來到漢普頓的人,無不喜愛音樂、文學與藝術,但後來因為父親生病,他需要頻繁往返台灣,這個想分享畫室的心願因而作罷。

曾看準胡乃元影響力 嚴長壽扮文化觀光規劃師

闊別故鄉約30年,重回台灣為江賢二帶來許多衝擊與想法。嚴長壽記得,當時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江賢二的畫,那是江賢二返台所畫的《百年廟》系列,就在誠品畫廊展出。

彼時的嚴長壽剛以自傳《總裁獅子心》打響名號,自傳達小弟到飯店總裁的成長故事,勵志情節鼓舞人心,一躍為暢銷書,他在職涯路上越走越遠,後來除擔任圓山大飯店總經理,也將眼光瞄準藝文領域,只因他相信歷經「台灣錢淹腳目」的20世紀末,文化能讓紙醉金迷的台灣重新走向謙卑。

像小提琴家胡乃元當年獲得比利時伊莉莎白女皇音樂大賽首獎後返台,嚴長壽就告訴他:「你是大師,應該走到台灣各個角落去,吸引國際的人進來。」而嚴長壽就自願擔起那些務實但缺一不可的瑣事,後更與胡乃元一起創辦TC音樂節,讓音樂家走進各個偏鄉小鎮演奏,讓所到之處都掀起音樂浪潮。

「我們當然也贊助很多藝術家,像林懷民請國際策展人來台灣,我們都一起幫忙招待。」嚴長壽說,這是他始終以來的信念,藝術家就專做藝術的事情,他則自許為「文化觀光規劃師」,從旁協助行政事務。

嚴長壽因畫作與江賢二結緣,在籌畫江賢二藝術園區計畫中,以自身文化觀光專業推動園區落成。(攝影:裴禛)

向江賢二討救兵 體悟藝術淨化人心力量

2008年,中國企業家籌組組織,邀請嚴長壽赴蘇州主持3天2夜的活動,但當嚴長壽一到飯店會場就感覺不對,「在活動中我們試著要讓大家靜心,但場地原本的光線或裝潢都不對,我就急了,打電話到台灣,問江老師(江賢二)能不能借我你的《銀湖》,他二話不說就傳了2張。」

《銀湖》系列發想自美國洛杉磯「銀湖」蓄水庫意象,那是江賢二的女兒住處附近所在地標,因為女兒生了重病,江賢二到美國探望她時,常因時差或憂心女兒而睡不著,此時他就會上屋頂眺望銀湖,異鄉景色也造就他筆下深沉而氣勢磅礡的巨作。

當嚴長壽拿到《銀湖》數位檔案後,便將它輸出、放大到飯店牆面上,再將燈光調暗,「我發現那2幅畫的作用馬上就讓環境安定下來了,那時我感受到,一個藝術家的作品,真的可以讓氣氛跟心情靜下來,就像江老師(江賢二)常說的:『我相信藝術可以淨化人心。』」

自認無用藝術家 在花東與總裁相遇

相較觀者總能在作品中體會到感動,江賢二對這份藝術家職業,卻經常性感到自己「無用」,他語氣徐徐,解釋這種無用「是對社會沒有什麼貢獻」,「因為我也不去教書,不會教書。那賣畫、展覽什麼的,都還不夠,雖然會有很多人安慰我,說老師你在展覽會有很多人會被感動,但我覺得還是差很遠。」

他提到在海外生活的歲月,偶然看到清道夫穿梭於街道間,一個角落一個角落,拿著掃把踏實地掃,無數早晨的累積看似微小,但卻是構成城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嚴長壽隔岸向他討救兵商借《銀湖》那年,江賢二追隨他喜愛的海景,帶著家人遷居台東,面對湛藍大海,他又想起曾在紐約東漢普頓擁有的小畫室,還有想與大眾分享自然美景的心願,想著若改在台東實踐,那也會是以藝術回饋社會的一種方式,於是誕生將畫室改闢為藝術地標的夢想。

建築師林友寒與江賢二共同規劃江賢二藝術園區設計,除了作品,大自然也是江賢二期望觀眾注意到的風景,園區中特別規畫讓觀眾能眺望太平洋的角落。(攝影:裴禛)

無獨有偶,嚴長壽沒多久成立了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決心深耕花東,培育在地永續發展,2人在台東再度相遇,江賢二便向他提出自己的構想。嚴長壽說,當他聽到這個想法時,忍不住想:「台東真是賺到了!」

「我覺得老師(江賢二)跟我像是有種冥冥中安排、不期而遇,他提到大自然對他就是最大影響,我也完全可以體會這種感覺。」嚴長壽直言,就像當年他看見胡乃元一樣,他認為江賢二走到世界哪裡都可以出名、受肯定,選在台東扎根,讓他聯想到日本瀨戶內海藝術季,也是以藝術吸引世界各地的人前去。

決心發揚花東在地魅力的嚴長壽,立刻跟進投入這個夢想之中,在2人討論中,「江賢二藝術園區」的構想就這樣逐漸成形。

江賢二在妻子支持下賣畫賣房,買地又改建畫室,而嚴長壽也擔起行政庶務大任,找企業家好友們幫忙、研究水土,歷經重重難關,自起心動念至完成,超過10年時間,才在今年迎來園區正式開幕。當年60幾歲立定志向的2人,轉眼就成了「七老八十」男團。

嚴長壽(右)說,江賢二(左)就與胡乃元一樣,是他認為能夠走向世界且讓世界走進台灣的藝術家。(攝影:裴禛)

建築、步道到飲水機 園區處處藏細節

江賢二藝術園區坐落台東金樽,背靠著山,隔條馬路就是太平洋,距離最近的村落是以包子聞名的東河村,居民們行車往返,看這座園區自無到有,也為他們高興「終於蓋完啦」,還特別提到從外頭就能望見的園區建築「承翰館」,「去年颱風,那個風雨有多大,這麼高一棟,完全沒事!」

江賢二笑說,園區內的建築,是抱著就算「七老八十」不在世上,也要繼續存在一百年的決心。而那座「承翰館」是他在整座園區中最為期待的一棟建築。

整個園區內5棟建築有3棟展覽館,「承翰館」挑高足有16公尺,依江賢二鋼雕《13.5坪》等比放大,遠遠看像誰遺落在群山之間的褐色三角尺,但只要走進園區,你會發現那尖角還只是建築上半部而已,能夠穩住建築的下半部,則是最具挑戰的部分。

江賢二藝術園區5棟建築名字均由主要贊助者命名,如富邦集團董事長蔡明忠以家人名字命名「承翰館」,外觀以江賢二的作品打造,江賢二也時常入館體驗沉靜空間氛圍。(攝影:裴禛)

江賢二呵呵笑,說這就是他為什麼最期待這棟建築,「幾乎沒有一個直角或是有90度的牆面。」展覽館內2樓僅一盞吊燈,角落則特別放置鋼雕原作,讓觀眾比對,「我很期待能把它變成像是修道院或聖母院的地方,讓人一走進去,就讓人覺得安靜、和平,是可以想很多事情的地方。」

園區籌備開館期間,江賢二每天都會到這裡走一走,他說,這讓他打從心底感到幸福與平靜,這也是他希望每個走進園區的人都會擁有的感受。其實,不光是這棟展覽館,園區每處都藏著他想獻給未曾謀面觀眾的心思,飲水機要有作品影像投影,連地上步道都要弄出音階,只因想傳達他鍾愛的音樂。

翻轉後山為前山 江賢二告別無用

準備開園前,江賢二與嚴長壽一連幾天邀請各方好友前來欣賞成果,從早忙到晚。嚴長壽說,有天早上他例行運動臨時接到電話,有朋友要提早到,「我趕快放棄我的早餐就過來了,過程中一直在想,我為什麼要那麼積極,我可以晚一點啊,但我一直覺得好難得,大家願意來了,我就要親自接待他們。」

嚴長壽在2016年就退休了,卸下飯店職務,走到哪,大家還是喊他總裁,好像什麼事情有他經手參與,就會安心一點點,而總裁即便退休,想做的事情還是一拖拉庫,藝術園區開園不是「七老八十」夢想的告終,而是他期望將人人口中稱為「後山」的花東,改成「前山」的起點。

「每天太陽會先照到的是蘭嶼,花東怎麼會是後山呢,我們是前山啊,應該要帶動社會走向新文明,每當心裡這樣想的時候,你就覺得還有好多工作可以做,要逐步實現。」嚴長壽說,台灣長期以西部面對中國大陸,但當人們面對太平洋,其實路會無限寬廣,「有這個園區,我們兩個真的是要多活幾年。」

等到藝術園區開園,與其說開心,不如說是讓江賢二真正感到鬆一口氣,他放心了,「我不是一輩子都沒有用的藝術家,有小小的用處了。」他不想像梵谷或很多藝術家,結束生命後才能為世界帶來點影響力,覺得美好的事就要趕快做,「好在得到很多人幫忙,覺得我有一點回饋了,我可以安心睡覺了。」

「冥想室」是江賢二過去辦展覽不可或缺的元素,在江賢二藝術園區中,他也以全黑展間打造讓人靜心的冥想空間。(攝影:裴禛)

說是安心了,但其實江賢二又興沖沖地做起下一個夢,他打算將園區真正打造成一個平台,邀請音樂家、畫家等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前來交流,「我最希望是說,小朋友們從5、6歲開始,他們父母親就常常帶他們去國家音樂廳聽音樂會,或到畫廊看畫,或是到我們這邊接觸藝術。」

江賢二相信,等這些孩子們成年後主導國家,「他們的眼光會不一樣」,到時候不管是哪一國的人來到台灣,他們就會知道台灣風景不是像他們所想,只有夜市或是鐵皮屋。嚴長壽附和,藝術園區只是一個「手段」,最終目的是能找到更永續的自信跟未來。

從紐約到台東,從畫室到文化地標,從60幾歲到「七老八十」,原本被江賢二視作白日夢的畫面,連宣告退休的飯店業教父都跟著「蹽落去」,就這樣在跌跌撞撞中夢想成真,從沒想過好好享受養老生活嗎?江賢二笑回:「這就是我們享受退休生活的方式啊。」

江賢二藝術園區坐落台東金樽,背靠著山,隔條馬路就是太平洋,(攝影:裴禛)
主題照:藝術家江賢二(左)與公益平台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嚴長壽(右)發起江賢二藝術園區計畫,從起心動念至今逾10年歷程,今年3月15日正式對外開放。(攝影:裴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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