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見到漫畫家M蜥是半年前。那是韓漫平台進軍台灣10週年記者會,韓國人氣漫畫《女神降臨》與《青春白卷》作者為此受邀來台,成為多數媒體追逐焦點,場面盛大隆重,唯一台灣創作者代表是M蜥,同坐在舞台上,和諧中帶有那麼些分庭抗禮意味。
3人在舞台上接受主持人問答,一個接一個,韓國貴客仰賴口譯,讓這場拋接球能順利完成。一頭波浪長捲髮底下,其實也藏著M蜥的小幫手——助聽器。她出生時臍帶繞頸,加上歷經高燒,自小便雙耳失聰,聽力受損程度中等,要靠助聽器及唇語才能與他人溝通對答。
不過,生理障礙沒有成為她追逐夢想的阻礙,不只在舞台上能與他人自信侃侃而談,自身聽障經驗還成為她出道作品靈感,首度挑戰懸疑故事的《要是未曾相遇就好了》從台灣陰廟文化出發,更前進韓國連載,現進一步推出單行本、啟動影集及電影授權計畫。
M蜥笑說,她與先生相識於網路,是先生第一位認識的聽障朋友,「他說,其實相處起來就像會中文的外國人。」這是再貼切不過的形容,M蜥說話的發音與咬字清晰,有些細微的相似發音才能聽出端倪,若語速不過快,都能自然地與他人聊天。
身為國文老師的母親是一大功臣。M蜥從小就被媽媽帶去上正音班,要求她的咬字要能跟上一般人交流,「所以我也沒上過特教班,一直以來都是跟普通人一起上課。」從小到大她都是坐在教室最前排,因為這樣才能看老師唇形,距離夠近也才能辨識發音,唸課文等環節也需要靠同學們的幫忙。
母親的嚴格,小小年紀難免覺得煩。與外界定義「正常」還是有些距離的童年,她是班上安靜的小孩,放學就立刻回家看電視、做作業,同學遙遠的嘻笑打鬧,她只看得見他們嘴巴一張一合,像魚吐出一顆一顆氣泡,她總想像他們說了什麼,在腦中為他們配旁白,編織不同情境故事。
國小時流行日本動畫《數碼寶貝》,M蜥也是忠實觀眾,她將她的家人與知心好友畫進《數碼寶貝》裡,安靜的小女生,意外成為同學間的紅人,搶著排隊請求她將自己也納入筆下。這時母親又發現了她的天分,送她去上課學畫畫,「媽媽說,小時候我就喜歡拿日曆空白的部分畫畫,那時就想可以去好好學習。」
到了大學後,M蜥逐漸認識其他聽障朋友,發現比起許多聽障者,自己是不太一樣的,有些人仰賴寫字與他人溝通,在生活上往往相較被動,尤其發音也與聽力正常的人有差異,長期下來不太願意主動開口,「後來才發現,媽媽很多堅持是很受用的。」
大學是人生成長明確的分水嶺,成年,自由,還有無止盡的探索。M蜥也是如此,那時她談了第一場戀愛,結局跟多數人的初戀一樣,無疾而終。戀情曲終人散之際,她總想著各種「如果」與「要是」,若每一步都有那麼些微差異,那麼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這種心情,後來在《要是未曾相遇就好了》中,成為女主角的幽怨執念,甚至讓女主角不惜化身恐怖情人,藉由陰廟不斷重生輪迴,試圖打造自己的完美戀情,懸疑與愛情故事相結合,成為驚悚的癡戀。
M蜥回憶,交往過程中,她自覺努力去達成對方喜愛的形象,面對分手結局,加上第一次談戀愛,心情難免失落。那時她住在板橋,對方在三重,常常搭著公車往返兩地,那輛公車路線也因此成為漫畫故事中男女主角相遇的契機。
發想自戀情感受,《要是未曾相遇就好了》仍是經過縝密考量後而誕生的虛構作品,M蜥在動筆前就很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第一個是想畫台灣的陰廟,我站在讀者角度去想,假如是外國讀者要怎麼看得懂,後來想,一個故事要與自己產生共鳴,那就是大家會遇見的問題,戀愛分手就是這樣。」
M蜥從小到大便對台灣各地路邊可見的小廟擁有深刻印象,總好奇那常常寫著「有求必應」匾額的小空間有些什麼,論壇媽佛版也常看到相關故事。「重生」題材盛行世界,她以台灣小廟殺出一條新「重生」之路,讓角色們死了又死,活了又活,每回連載更新都讓讀者心癢難耐,連初戀也來留言:「這個故事畫得很好。」愛情是死了,散場戲藉由畫筆活成了大女主獨白,反而還更精彩。
《要是未曾相遇就好了》是M蜥第2部作品,之所以挑戰懸疑題材,也與媽媽有關,「我媽很愛看懸疑小說,我們常常會一起去租書屋看,她會推薦給我不同作品,看多了,我也想寫這種比較刺激的故事氣氛。」
租書屋可說是M蜥接觸漫畫的起點,她記得自己看的第一本漫畫是《美少女戰士》,少女唯美風格自此深植,除筆下女孩往往夢幻柔美,現實中的她穿著打扮也相當浪漫,一襲長裙還要按照色系搭配精緻貝雷帽。
看似飄然輕柔,但談及作品也擁有自己的執著,筆名中的「M」源自於她對作畫的感受,是既痛苦又快樂的「被虐感」。她約莫自國中起便立定志向要當漫畫家,不斷投稿至不同平台或報刊,就算杳無音信仍持續嘗試,直到大學畢業後進入遊戲公司擔任美術製作期間,才在2016年於網路連載首部作品《聽見晴空的迴音》。
提及《聽見晴空的迴音》,M蜥頓了頓,說自己正在重畫這篇故事。
那是她第一部作品,取自M蜥高中想加入儀隊但因聽障而被打槍的經歷,《聽見晴空的迴音》中,她讓聽障女孩成功加入儀隊,如改寫出一個平行時空,初衷很簡單,是期望以自身經驗讓大眾更了解聽障族群的處境。
「那時也是連載,我看得到讀者留言,會說畫得不夠好、不夠好看之類的。」M蜥無奈笑了笑,她性格本就求好心切,在負評反覆出現後,過於尖銳的言語就化為一種攻擊,努力完成連載後,她陷入低潮期,過了幾年才終於畫出第2部故事,期間有好久好久,她都不想再提起《聽見晴空的迴音》。
「但我後來想著,我應該要再站起來,因為我的想法還是一樣,我想去畫出聽障朋友的故事。」回頭審視作品,她已能釋懷,還為那些匿名留言解圍,「確實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也許那些留下負評的人,是想找地方抒發壓力吧。」
重畫出道作,或不斷重生來談戀愛,本質上都是堅信「修正會更好」,只是一個是為說出聽障經歷,一個為了完美戀情,是不負心中所執著事物的努力。愛情讓人受傷,聽障經歷,其實也曾讓M蜥受質疑,在《要是未曾相遇就好了》大受歡迎後,有聽障朋友問她:「會不會是因為妳是聽障,所以才這麼受歡迎?」
雖然《要是未曾相遇就好了》跟聽障族群完全無關,作家簡介欄也隻字未提作者是聽障人士。但M蜥為此還是一度陷入長思,許多創作者耕耘許久,還未必能等來影視化、海外連載等機會,她最初創作時的心思都很單純,想做就去做,有機會就爭取,思來想去,她覺得這就是機運,而她是幸運的,碰到了很多有看見她的人。
「所以我更覺得,如果有人因為聽障經歷關注到我,我要更認真去說聽障者的故事。」M蜥說,為了重新畫一次《聽見晴空的迴音》,她藉由訪談聽障者得到許多角度,故事走向也會更動,希望讓不是聽障的讀者看了,也有面對困境的勇氣。
她遞來一張賀卡,是她畫她的寵物兔子穿著聖誕裝準備迎新年。「兔子是沒有聲音的哦,但牠們會用很多方式去表達自己的情緒,抗議食物不好吃,或要喝水。」M蜥溫柔的笑一笑,其實聽障族群跟兔子很像,也許不太會說話,但無論寫字還是讀唇,都是表達的方式,「我覺得,漫畫就是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