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其實沒有山本頭喔,這是台灣人發明的頭髮!」細數在台灣發現的神奇日式驚喜,作家栖來光笑彎了眉眼,雖說「山本」是日本常見的姓氏,但她從來沒在日本聽過這種髮型。
2006年,因為美麗的跨國姻緣,栖來光跟著丈夫遷居來台,投身音樂、電影相關製作外,也從事採訪寫作,讓這名優雅的日本太太,在18年間不知不覺成為了台灣通,還出版了《台日萬華鏡——我在台灣思索日本與台灣之間》、《在台灣尋找Y字路》、《山口,西京都的古城之美:走入日本與台灣交錯的時空之旅》等多本台日觀察散文。
那麼這個額頭兩側推高、M字型的平頭「山本頭」,到底從何而來呢?
栖來光指出,根據1964年就開業的「平頭專門店」老闆劉鬍子所說,這位「山本」是在二戰期間過世的日本海軍軍人——山本五十六元帥。山本五十六曾於美國居住,在二戰期間,他明白美日國力差異,曾對時任首相進言應迴避與美國開戰;但在情勢所逼、不得不開戰的情況下,也策劃了珍珠港奇襲。
劉鬍子分享「山本頭」開始在台灣流行,可回推至1980年代,正是以二戰為背景的日本電影《聯合艦隊》在日本、香港賣座之際。這讓栖來光猜想,或許是山本五十六頭腦清晰、冷靜沉著,在必要時仍會放手一搏的男子氣概形象,使他在台灣黑道男性間獲得極大支持。
後來栖來光為了深入了解,還造訪以剪「山本頭」出名、連資深台語歌手蔡小虎都是常客的「三郎の髮」,一窺高齡70多歲的老闆三郎如何剃出俐落帥氣的「山本頭」。能如此熟練地在台灣各處串門子拜訪、用中文問候,難道栖來光早早就是「台灣通」,她趕緊揮揮手否認,初來乍到時可是連中文都不會。
「來這邊前,我完全不懂台灣的事情」,栖來光在東京工作時認識了台灣老公,自嘲年輕時戀愛腦,對台灣全然不熟悉就敢跟著老公回故鄉,連中文都是去台大語言中心慢慢苦練。對台灣的印象,停留在曾被日本殖民、在南邊,有故宮,中正紀念堂等觀光景點而已。
有天,隨著丈夫去拜訪親戚們時,忽然有名白髮蒼蒼的長輩用流利的日語和她對話,讓栖來光嚇了一跳,但更震驚的,是長輩的下一句話:「我是被遺忘的日本人」。
原來這名長輩在二次世界大戰時,曾以台籍日本兵身份被派到菲律賓服役,在日本戰敗撤台後有種被拋棄感,日台斷交更是第二次重擊,「在他心裡的身份認同就是日本人,如果今天長輩還活著,已經100歲了」。
當天的畫面歷歷在目,讓栖來光下定決心要好好認識台灣的歷史,慢慢多與日本教育世代的阿公阿嬤聊天,聽他們講生命故事。
栖來光分享,儘管因為2011年「311東日本大震災」時台灣人捐贈的巨額善款,使日本刮起「謝謝台灣」、「台日友好」風氣,前往台灣觀光或留學的日本人大幅增加。事實上,在日本戰後卻曾有段對台灣陌生、認知不深的朦朧期。
「80、90年代日本企業的人被派來台灣時,大家對台灣印象最深的是『酒店文化』,這在作家黃春明老師的小說〈莎喲娜啦‧再見〉就曾提及,那是很難過的故事。」
栖來光解釋,1960年代台灣有許多招待美軍的特種行業場域,在美軍撤台後她們仍得生存,日本就成為其中一個主要客源。〈莎喲娜啦‧再見〉裡就描繪了當時台灣職員在宜蘭礁溪替日本商人拉皮條的痛苦與掙扎,「有段時間日本來台旅客大多數是男性,大家都明白是來做什麼」。
尤其1972年台日斷交後,日本駐台新聞機構紛紛離開,關於台灣的報導日漸趨少,有嚴重資訊不對等,多數日本人不清楚台灣發生了什麼事,不僅會和泰國搞混,甚至停留在「隔壁的歐吉桑去台灣玩」的負面印象。
直到1998年,台灣男星金城武和日本已故搞笑藝人志村健連續多年替日本亞細亞航空JAL拍攝一系列台灣觀光宣傳廣告,走訪全台各大夜市,在淡水騎腳踏車、九份啖豆花等,接著台灣觀光局大力宣傳小籠包、台灣茶、腳底按摩等旅遊亮點,逐漸吸引女性觀光客來台,才出現「台灣好好吃、好療癒」的印象。
311後善款之舉則讓日本人發現原來「台灣是這麼好的鄰居」、「想要多瞭解」,栖來光指出,現在是日本與台灣關係在歷史長河裡感情最好的時期。
當日本人對台灣越來越熟悉時,卻也衍生出另一個問題——「台灣人一定很喜歡日本」的想像。但台灣人真的都那麼喜歡日本嗎?絕對不是。
在栖來光的觀察裡,在日治時期,家庭經濟狀況較好、家中普遍使用日語,也有機會上日本小學的爺爺奶奶們,通常會比較懷念、喜愛日本,「因為小時候較好的生活環境,會讓他們有驕傲感」;然而對一名布袋戲後場音樂的老師傅來說卻是痛苦回憶。
老師傅的童年成長艱辛,沒有很多機會受教育,去布袋戲班學一技之長。但在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日本在台灣推行皇民化運動,政府以社會教化為藉口,逐步禁止台灣戲曲演出並四處取締私下活動戲班,許多戲班不得不封箱解散。老師傅當年不僅失去工作,還常會被欺負毆打。
栖來光難過轉述,因此老師傅最熟悉的兩個日文單字,便是被痛罵笨蛋的「バカ(baka)」和挨拳頭被痛毆時的「拳骨(genkotsu)」。
而現在年齡介於6、70歲的台灣人則會有兩種情緒,一是受當時的國民教育課本「抗日」故事影響,在歷史上有負面印象;另一方面,由於品質優良的日本家電品輸入台灣,也留下了「日本製」用品比較高級精良的正面印象。
再年輕一些,4、50歲者則是哈日潮的元老,年輕時被日劇《東京愛情故事》、《101次求婚》感動;2、30歲這代簡直與日本卡通共同成長,親密無比。然而,到了Z世代的孩子們,因為網路科技發達、韓國影視音文化強勢崛起,比起「哈日」更傾向「哈韓」,深受抖音影響,「這就是日本的考驗」。
栖來光表示:「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每個時代、不同環境的台灣人,都會有不同的想法,希望日本人能對台灣有更多、更正確的理解。一旦只抱著『台灣親日』的刻板印象,當遇到不符合想像的情況,就會大受打擊甚至感到背叛。」
那麼在長居寶島18年的栖來光眼底,台灣是什麼模樣呢?
在這幾年四處採訪旅程裡,栖來光對小紅厝月經博物館創辦人林薇形容的一句話,特別有共感:「台灣人是先天的悲觀,後天的樂觀」。
栖來光感受到台灣人一直有種不安感,曾被不同國家統治殖民,至今還因地緣政治備受威脅,老公也曾與她分享:「自己的國家被全世界當作不存在,這種身為台灣人的不安與悲哀,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這讓栖來光有感回應:「日本人沒有想過日本這個國家會消失,但台灣人會有這樣的恐懼」。
不過台灣人可愛之處就是這個珍貴的「後天樂觀」。栖來光指出台灣人們也明白一直難過也沒辦法改變,不如開心點、變得更強壯點,當遇到難題時反而更有衝勁執行,就好比前陣子為了反立法院擴權而站上街頭的「青鳥行動」。
「我非常尊敬、喜歡那些我訪問過的台灣人」,栖來光眼底閃著光,溫柔地說著:「因為他們都是說做就做,心裡很堅定的人。」站在台北一隅,看著熙來攘往的人們,她願意繼續細細觀察,做台日間的溝通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