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社會的音樂雕刻家 武雄用文字形塑歌者

臥虎藏龍，深山社區藏武雄。

大門貼著親筆揮毫的春聯，上聯一句「春風譜曲七分醉」、下聯一句「喜氣填詞百面紅」，再來個橫批「新年好歌」，看得出屋主職業與音樂密不可分。這是今年以歌手施文彬作品〈有歲〉、第8度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武雄的家。

入行逾30年，他為蔡振南〈空笑夢〉、江蕙〈風吹風吹〉填出歷久彌新的歌詞，能替S.H.E〈波斯貓〉、動力火車〈艾琳娜〉堆砌朗朗上口字句，更為卜學亮創作前衛的爆紅神曲〈超跑情人夢〉。

當每個人都追求藝術家安迪‧沃荷（Andy Warhol）口中「聞名於世15分鐘」時，武雄卻反其道而行，網路幾乎找不到他的正臉照片，總以戴墨鏡黃臉emoji示人，神秘的宛如都市傳說。

連2012年，武雄以蕭煌奇的〈阿爸的虱目魚〉奪下第23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時，也是請多年好友施文彬代領，替他烙下一句：「只出得起香蕉的公司，當然只請得到猴子」，期待業界能給予創作者更多尊重。

資深作詞人武雄（左）和歌手施文彬（右）交情超過20年，每年都會一起創作一張專輯，打趣戲稱兩人是「厝邊音樂聯盟」，倒垃圾就能順便討論作品、追討歌詞編曲。（攝影：鄭清元）

食人間煙火 才寫得出好歌

「雖然因為不露臉的龜毛，得罪不少人，但我有我的理由，身為一個幕後工作者，不應該佔據舞台，我看到太多人曝光後創作就少了」。

一身輕鬆穿著、自在坐在客廳，武雄開門見山解釋不露臉謎底，還時不時和一旁的老婆、創作夥伴兼社區鄰居施文彬話家常，「而且代表〈有歲〉在台上被認的人是阿彬、不是我，當然要找他一起來，這樣也不去理髮廳siat-tooh（做造型），老婆幫我洗頭就好，哈哈哈！」

年歲早逾花甲、白鬢上頭，武雄仍像個不老頑童活潑，毫無大前輩架子，創作風格多元、緊跟時事，能把直播實況主在做的「打怪、寫信、斗內」融入歌詞，更在各大社群平台Facebook、Reddit、Threads潛水，連網路迷因Meme都關注，被樂評人馬世芳稱讚是「守備區幅員最廣」的詞人，深知市井趣味又有極深文史知識底蘊，雅俗共賞。

「歌詞就是要跟人溝通的，你不食人間煙火，不知民生疾苦，怎麼能寫出別人的感覺和想法？」

武雄說，他一直都在關注「人」，看演唱會也喜歡站在最後面，觀察台下觀眾反應，當然血液裡還是有些惡搞成分，才能寫出諧擬致敬西洋天王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的〈誰是老大〉、用「鋼琴」諧音台語「感情（kám-tsîng）」，反應創作人智慧財產權受損的〈不通戲弄我的鋼琴〉等。

〈情定小琉球〉 為地方寫生 

儘管來到網路時代，人不出門真能知天下事，但武雄還是偏好「腳踏實地」，情歌尚能虛構些，關乎地方風情的歌曲，他堅持要身歷其境和當地鄉親聊天、品嚐在地小吃、用皮膚感受溫度，心裡才會踏實，「勿以台北之心度高雄之腹，沒有去過，靠想像是不誠懇的」。

「美麗的小琉球海上假期，心情像快樂的魚；難忘的小琉球情意綿綿，情人雙雙對對。」—施文彬〈情定小琉球〉

2006年，好友施文彬到小琉球演出後，在慶功宴上被鄉長熱情邀歌，希望能為小琉球寫歌，填詞工作自然落到了武雄頭上。

「啊我沒去過小琉球，是要怎麼寫啦！」武雄邊笑邊回憶，當時趕緊抽空南下小琉球兩趟、親自感受這座珊瑚礁島嶼氛圍，被鄉親好客熱情感動後完成了〈情定小琉球〉一曲，「歌曲完成後又去了一趟，旅費早就超過稿費，但歌留下來是無價的。」

歌曲的影響力，著實無價。施文彬分享，後來小琉球觀光季常用〈情定小琉球〉當主題曲、或把歌名設為活動名稱，讓這座東港西南方的外島，成為了不出國海島沙灘婚禮熱點與觀光勝地，地價更是連翻數倍。

施文彬回想：「很難想像當年島上只有2間小旅館在碼頭，房間是美耐板間隔，隔壁打呼都聽得到」，巨大轉變幾乎成為當地鄉野奇譚。這首歌後續也促成他和武雄，開啟用文字音符為寶島寫生、記錄台灣各地鄉鎮的一系列創作。

「魚缸」成作詞人生敲門磚

武雄的詞人職涯自然不是一路順遂，對韻文、押韻音律的興趣倒是自小就有。

身為雲林囡仔，台語是母語，武雄小時候就喜歡替換歌詞唱給同學聽，自編台語順口溜，從基礎的「樓頂招樓下，阿母招阿爸」，加碼到「周星馳揪周潤發，許效舜揪澎恰恰」，逗得大家樂呵呵；擁有好文筆的他，學生時期也是青年雜誌投稿刊登常客，還替人寫情書寫出名堂。

退伍後，有家庭的武雄需要穩定收入，當過泥水匠、擺過路邊攤，在水族館工作長達5年，佈置得一手好魚缸造景，但還是點不甘心，嚮往咬筆桿行業。除了持續向報章雜誌投稿新詩，他更辛勤寄信給唱片公司。

愛搞怪的武雄，知道「紅螞蟻合唱團」的沈光遠、羅紘武在滾石唱片，為引起他們注意，每當滾石唱片推出新專輯，就會用毛筆沾廣告顏料，在宣紙上洋洋灑灑寫下2、3公尺的意見反應，搞得對方頭痛到受不了，請他過去聊聊。

到現場後，眼尖的武雄發現滾石製作部放了一個魚缸，內部擺設能再加強，便主動幫忙整理，竟意外獲得沈光遠賞識，滿意到請武雄一個月固定來保養一次。

邊整理魚缸、邊數著一年就要過去，武雄忍不住再自薦想到滾石工作，「沈光遠問我要想做什麼？我說我不知道，雖然不懂這個行業，但想寫東西，他就叫我明天來上班。」

陳淑樺〈一生守候〉、成龍〈檳榔西施〉、豬頭皮〈快樂的三七仔〉、三口組（邰智源、楊麗音、許效舜）〈新生活運動〉陸續誕生，武雄的填詞之路正式開啟，或許他也沒想過，入行敲門磚竟是一個魚缸。

匠人精神用文字為歌者塑形

「寫歌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30多年前、初執筆創作時，武雄同時得幫風格各異、與自己性別不同的歌手大量填詞，讓他感到迷惘，便向曾在滾石工作的同行詞人「學長」姚若龍請教。姚若龍告訴他：「我們都是在替別人寫東西，不是寫自己，台上的那些台詞，不一定是你，也不一定代表你」。

想通這個觀念後，讓武雄鬆了一大口氣，明確定位自己的角色：「音樂雕刻家」。雕工技術透過詳細考察歌手風格喜好、分析過往作品練就，再佐以扎實文字功底輔助。

武雄認為作詞人像一名「音樂雕刻家」，配合歌手調性，用文字堆砌，為他們雕塑出合適的形象。（攝影：鄭清元）

如同日本的職人精神，真摯迎接每一塊木頭（歌手），為有個性、不拘小節的施文彬雕成羅漢，替溫潤婉約的江蕙刻成觀音，幫綜藝詼諧的豬哥亮塑成濟癲和尚，「寫歌的人是沒有喜好的，我們就是一個『匠』，基本上還是服務業，配合歌手調性，幫台上的人把形象塑造出來」。

然而一首歌發表後，會不會紅、會不會中、會安慰到誰，沒人能預料。

武雄坦言，沒人想寫不紅的歌，但它真的有自己的命，就好比「轟隆隆、隆隆隆隆、衝衝衝衝、拉風」這首逆襲神曲〈超跑情人夢〉的命運。

繼〈子曰〉後，武雄2013年再為卜學亮量身打造新歌〈超跑情人夢〉，歌詞無厘頭風趣，配合卜學亮具備相聲、舞台劇背景，又放得開的個性。發行後卻沉寂了整整7年，直到被電玩實況主國動分享才爆紅，還被選為高雄中學2020年畢業歌曲，YouTube累積點閱率已破1145萬，讓卜學亮成為「拉風」的那個男人、活動接不完。

後來卜學亮邀請武雄同台錄製YouTube節目時，武雄才透露為了「0到100只要4秒鐘」這句歌詞，細細斟酌多時，翻閱無數資料後，查出BMW加速到100K大概3秒多，被超車的卜學亮才因此是「4秒鐘」，畢竟寫歌還是要有「科學精神」和根據，讓兩人笑到不行。

掌握多元語言 拓寬創作面向

武雄華語歌寫得好，台語歌寫得更細膩，押韻、活靈活現的形容詞、俗諺信手捻來，更似乎寫出使命感，獲得教育部「本土語言傑出貢獻獎」。

「我心愛的台語歌啊，是土地溫暖的溫泉；只要歌詞若感動喔，愈唱就愈時行（sî-kiânn）」——施文彬〈台語歌〉（「時行」：流行、時髦）

在武雄工作房的書櫃裡，全是閩南語辭典與台灣諺語、台灣民俗、老地名等工具書，還有他自製的韻腳冊，每本都被翻來覆去無數遍，打趣是網路普及好用前的「實體Google」。

深感年輕孩子台語講得不好、沒有使用環境，武雄察覺日常詞彙不停流失，既然自己會寫，那就多寫、盡量寫，後來更發現台語歌其實「很好創作」，能演歌、歌仔戲七字仔、饒舌，還能玩重金屬、台味西洋搖滾等，面向更廣。

武雄的書櫃裡擺滿閩南語辭典與台灣諺語、台灣民俗等各式工具書，還有他自製的韻腳冊，每本被翻來覆去無數遍，打趣是網路問世前的「實體Google」。（攝影：鄭清元）

以今年第35屆金曲獎報名的2萬4千多首歌為例，武雄指出，華語歌就高達2萬，幾乎所有類型、主題都被寫光了，「但台語還有太多東西可以取材，還是別人不懂、不認識的」，因此總喜歡在每首歌裡，填入幾個快被遺忘的詞彙，讓人哼著哼著就學起來。

例如施文彬〈有歲〉裡的「早著懶屍（lán-si）解釋」裡的「懶屍」，就是形容像躺在床上的屍體，人無精打采、懶洋洋的，生動易懂；曹雅雯〈罔市只能回味〉除了諧音對應歌手尤雅的老歌〈往事只能回味〉，同時讓人知道「罔市（bóng tshī）」意涵。象徵過去台灣社會重男輕女，把女嬰取名為既然誕生就姑且養大的「罔飼」，瞥見傳統女性生命故事。

許願有生之年寫完千首歌

近年AI旋風颳起，人人自危工作將被取代，身為「阿公級作詞人」的武雄卻一點也不擔心，「我的文字能力夠，未來就是懂得下指令的人在控制世界啊」。光一個「死」字，武雄馬上舉一反三列出駕崩、翹辮子、「去蘇州賣鴨卵」等同義詞。

武雄指出，網路上一天到晚都有人被炎上、講錯話，卻連道歉都不會，全是因為文字能力不足、不會講故事，「明明講得漂亮，就能讓不爽的人變爽，雖然講難聽點這就是話術，但話術的基層，還是誠懇地陳述，而懂得文字敘述的人，才能讓歌變更好」。

在他年輕時還會有一肚子熱血想抒發，但套句〈有歲〉裡刻畫自己和施文彬現在的心境：「漸漸有歲，人面嘛愈來愈狹，無需要伨的關係，無需要閣奉陪／上重要的，是照顧身體；上簡單的，是莫加講話」，年紀越長越懶得和人吵架，也不想搶鏡頭、出風頭、別苗頭。

武雄入行超過30年，發表作品超過900首，參與製作的唱片多到擺不下，「有歲」的他許願有生之年，有機會寫到1000首。（攝影：鄭清元）

尤其這2、3年走了3個同行，大他一點的林秋離、小他一點的何厚華，還有與他同年的鄭華娟，鄭華娟還是他為江蕙填詞作〈返來阮身邊〉、〈落雨的暗暝〉的作曲人。武雄忍不住感慨：「這時候你就會覺得說，Ｘ，我還活著，太好了」，當下最重要的，真的是照顧身體。

採訪尾聲和施文彬大笑幾聲，彼此互虧「有歲」要認老，武雄說，他目前發表作品已累積900多首，希望這輩子能寫到1000首，繼續用音樂陶冶日常、寫寫他心愛的台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