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40歲的攝影師喬安・帕博娜(Joan Pabona)從菲律賓橫跨太平洋飛到美國加州,站在舞台上揚起笑容,接過獎勵優秀菲裔人士的Gawad Amerika Awards年度國際攝影師獎座,這是她第4度獲得這項殊榮。
「夢想不會透過魔法實現,而是憑藉汗水、決心和努力。」這是曾經在新加坡、香港幫傭奮鬥11年的喬安,真摯在社群寫下的獲獎感言。4年前,她還是香港高樓大廈裡數十萬外籍家庭幫傭中的一人,4年後,原本拿著掃具的手,拾起相機闖蕩北美。
推開雇主家的門,喬安向外邁出自己的路。
自在地裹著一條毯子,在與台灣相差16小時的加州,喬安在視訊另一端用流利英文問候:「你們都好嗎?」去年COVID-19疫情紓緩、各國放寬出入境政策後,她在美商公司贊助下,與友人展開為期半年的旅美攝影計畫。
「Joan Pabona」這個名字會為人所知,源於2017年的一張照片。
那天一如往常地,喬安在雇主8層樓高的住家擦拭窗戶時,目光被隔壁興建中大樓裡的女工吸引。酷熱豔陽下,對方不發一語,彎著腰整理面積比她大許多倍的安全網,讓喬安忍不住拿起相機,把手伸出窗外,按下了快門。
同為女性,同為勞動者,喬安在那個兢兢業業工作的身影裡,彷彿看見了自己,因而把它命名為〈Sacrifice〉(犧牲)。那陣子,她在網路查到一項攝影比賽,資格只要求參賽者年齡須介於16歲至40歲,便毅然將照片資料送出去。
幾個月後,比賽成績公布。〈Sacrifice〉從3千多張作品中脫穎而出,奪下「2017國家地理會德豐青年攝影大賽」香港人和事組亞軍。喬安的作品不僅被刊在《國家地理》雜誌,更被展示在許多藝廊、美術館,移工及勞動者身分更讓她被媒體爭相報導。
肯定的聲音讓她忽然覺得,童年的夢想職業「攝影師」,似乎沒那麼遙遠了。
出生於菲律賓呂宋島的拉烏尼翁(La Unión),喬安的父親是名技工,母親則在她1歲半時,遠赴中東科威特擔任幫傭,直到7歲才回家。年紀小,對許多事都還懵懵懂懂,母親不在身邊雖讓她感到寂寞,喬安卻早懂得「媽媽在海外的薪水,對家裡經濟幫助很大」,間接影響她未來職業的考量。
高中時,喬安迷上拍攝花朵,喜歡用微距視角觀察事物,但父母手頭並不寬裕,無法支持她就讀攝影學校。早熟的她主動放棄,聽從母親建議,就讀教育相關大學科系,期待未來求個穩定教職。但喬安又因不捨母親負擔昂貴學費,再次打退堂鼓,決定休學去當廠工。
但收入仍不足以支撐家庭,後來,當她聽聞海外幫傭工作薪資是留在菲律賓家鄉的2至3倍,「那時候滿腦子都是錢錢錢,想要變得富有」。鼓起勇氣離開家人與1歲兒子,向北啟程的飛機帶她遠離故郷,直到11年後,才把這位媽媽還給了她的兒子。
「真的到海外後,確實賺比較多錢,但生活卻不是你所想像的」,喬安微婉吐露。追問4年新加坡、6年香港的家庭幫傭往事,她只笑笑帶過,「不想再提起了,都放下了,現在要往前走」。
過去接受訪問時,她透露曾被仲介剝削工資,在新加坡工作的頭2年沒放過假,沒個人房間、更不被允許擁有電話,那時的她不像人,而是台勞動機器。儘管到香港後,新雇主待她不差,每週也有一天休假,但狹窄住處與日復一日勞動,常讓她對自身存在意義感到茫然。
到底還有什麼事,能讓她感到快樂、燃起熱情?認真思索後,喬安發現是求學時放棄的攝影夢。
在香港有個名為Lensational的非營利組織,致力教授移工女性攝影技術,讓她們能藉鏡頭訴說個人故事,喬安主動接觸,並開始運用為期不多的休假日,參加工作坊、學習攝影與構圖技巧,「是她們鼓勵我,我才有機會越來越靠近攝影」,再之後,便常能看見她拿著相機,走在香港街頭。
喬安說,已故知名攝影師何藩是她最崇拜的攝影師。
何藩擅長以背光或結合煙霧的光影營造氛圍,且擁有極大耐心,等待人物與社會街景,不期而遇地構建成幾何構圖。近年喬安回望自己作品,才發現似乎都有著何藩的影子,「我受他的啟發很大,作品也常採黑白色調,運用強烈光影」。
何藩作品裡有許多老香港街景,鏡頭下有繁華喧騰,但更多的是抽去聲響與浮躁後,寂寥、孤單的城市剪影,和喬安獨自在海外工作「孤獨」的心情不謀而合,快門聲捕捉的畫面,也常是極簡無聲。
「我是比較內向的人,剛到香港時,我沒有認識很多人,幾乎都獨來獨往。我的作品〈Solitude〉,黑色佔據了大部分的面積,隱喻移工身分的我有許多受限,像是在牢房裡,但我必須替自己找到抒發的方法,攝影就是我的出口」,像引領喬安生命裡前行的一道光。
2019年11月,喬安的香港僱傭合約正式終止,她選擇給自己新挑戰,當一個全職攝影師。
陸續在香港、台灣舉辦個展,也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聯展邀請。當喬安再次踏上曾勞動過的新加坡,不是走進雇主家、挽起衣袖做家務,而是帶著攝影作品,走進新加坡國家美術館。
社會賦予「職業」的隱形標籤,確實會影響他人看待自己的方式。喬安說,在過海關時,當她護照職業別寫著「家務幫傭」,又是菲律賓國籍時,曾被施以「喔,你是外籍移工,你沒有權利四處旅遊」的眼神。
「但對於那段時光與身分,我並不後悔。」越洋隔著鏡頭,喬安語氣堅定,「因為有這些經歷,我現在才能在這裡,與你們分享我的故事」。
點開喬安的社群帳戶,首先會在她的個人簡介上看到這段〈Imagine〉的歌詞:「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你可能覺得我愛做夢,但我不是唯一這麼想的人)」。
不是因為她是搖滾天團「披頭四」或約翰‧藍儂(John Lennon)的狂熱粉絲,而是她想把「追夢者」的種子,拋進每個對感到迷惘的移工腦海。
「當他們搜尋我時,第一時間就能看到這段文字,我夢想成為攝影師,而我真的達成了,證實這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只是身為移工,我們必須花更大的力氣,向世界證明我們是有才華的」。
當喬安的故事經媒體曝光,她收到雪片般飛來的訊息信件,有人尋求幫助、好奇如何達成目標,更多是希望參與她的攝影工作坊。在菲律賓家鄉,也有許多單位請她線上、線下開攝影課。特別的是,報名學員幾乎都是與她年齡相仿的女性,介於30到40歲之間,他們告訴喬安:「妳的生命故事感動了我」。
年輕時喬安中斷大學教育,離鄉擔任幫傭,媽媽總心心念念要喬安補回學歷,按照所學成為一名中學教師,但人生就是如此峰迴路轉。喬安露出採訪過程中最開心的笑容:「對,我現在也是『老師』了!」
那麼,成為「老師」又是「攝影師」的喬安,這4年來還好嗎?誠實來說,似乎沒想像中順利。
「2019年11月我的香港僱傭合約到期後,12月COVID-19疫情就出現了,幾乎接下來的3年都被困住,只能留在菲律賓家鄉」,喬安苦笑,幸虧還有不少線上攝影工作坊、課程及展覽邀約。
在這個瀰漫全球的災難性疫情下,喬安仍有不幸中的大幸——她終於能和家人長時間相處了。尤其兩個長年擔任海外移工的哥哥,也因疫情短暫回到菲律賓。
睽違11年的全家團聚,讓她一次補足缺席的母親、女兒與手足角色,彌足珍貴,「我幾乎把大半時間都給了我兒子,教他做做家事、煮煮飯,現在他已經15歲了」。那陣子她還趁機拍了不少家人的照片,喬安坦言幾乎沒為他們拍過照,畢竟真正拿起相機也是到香港後的事,「很感謝這段時間,給我機會去記錄我的家人和家鄉」。
在家鄉充飽電後,2022年底,喬安赴美領獎,順道展開公路攝影之旅,她與友人駕車奔馳於遼闊、無邊際的北美大地上,映入眼簾的是藍天、白雪、森林、漁港,走到哪、拍到哪。最近喬安拍到最滿意的照片,是一顆枝幹參差生長的樹,使用的相機,是她當年在香港咬牙存錢、又向家人借錢,分期付款買下的Nikon D3100。
雖然還沒想好名字,但她已引用《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作家保羅‧科埃略(Paulo Coelho)的一段話為照片註解:「In a forest of a hundred thousand trees, no two leaves are alike. And no two journeys along the same path are alike.(十萬棵樹的森林裡,沒有兩片葉子是相同的,同條道路上,沒有兩趟旅程會是相同的)」。
直視著鏡頭,喬安笑言:「或許大家早已知道,築夢是項艱鉅的任務,但千萬別放棄追求成長,也別害怕讓自己飛得更高,因為你邁出步伐留下的每道腳印,都會激勵到其他人,我就曾被他人鼓舞過」。
每個「你」,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喬安的旅途還在進行中,希望更多的「你」,一起勇敢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