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3屆金馬獎在台北小巨蛋舉行,當年最紅的電影是郭富城主演的《父子》與金城武、周迅演出的《如果‧愛》,兩部香港電影分庭抗禮。最後《父子》獲得最佳影片、男主角、男配角三項獎;而《如果‧愛》拿下最佳導演、女主角、攝影、原創電影歌曲等四個獎項。
跟著電影入圍團隊來到台灣的岑偉宗(Chris Shum),是《如果‧愛》原創音樂歌曲〈十字街頭〉的填詞人,壓根沒有想過會得獎。頒獎典禮一早,他跟太太淑嫻包了車,開開心心直奔金山北海岸一遊,到了他們夫妻都很喜歡的朱銘美術館,一待就是好幾小時,還買了朱銘的「人間系列」其中一座少女雕像。
到了晚上,頒獎典禮舉行,當頒獎人念到「最佳原創電影歌曲,得獎的是──〈十字街頭〉」,國語還不太流利的岑偉宗坐在座位上,腦子頓時一片空白,「我還記得我上台的得獎感言用的居然是國語,而我根本不記得我說了甚麼。」回想起那個無法倒帶重來的瞬間,岑偉宗大笑不已,說自己滿心悔恨,大嘆三聲:「我幹嘛說國語勒!」
那個當年國語不太靈光的岑偉宗,靠著那座金馬獎,以及香港舞台劇獎、香港電影金像獎、香港CASH金帆音樂獎等大獎,以專業身分申請移民,2020年10月,夫妻倆從香港搬到了台灣。
岑偉宗入住的獨棟別墅,倚靠著一整座山。採訪當天天清氣朗,陽光爍爍,山風偶過,綠意盎然。想是這些不明顯的台灣林相,也跟香港挺像,岑偉宗打斷,「當天我們來看房子時,可不是這個姿態。」
這是岑偉宗夫妻在台灣看的第20間房子。當天天色陰暗,從社區警衛亭到家得走個千餘步山路,但是大小挺好,上下總共4層樓,可以容納所有的香港家具,除了主臥室跟幾間客房,還可以容納一座工作室。大門開在二樓,有打通的客廳、廚房與餐廳,女主人的廚藝可以好好施展。
看屋當天,那座山朦朦朧朧,飄著些許薄霧,帶著仙氣,岑偉宗夫婦就被那片薄霧魅惑,也不考慮山居歲月可能會遇到的偏遠與潮濕,就這樣定了下來。
「我們看房,從宜蘭看到三芝,再從三芝看到新店,腦子裡想的都是我們那個40呎貨櫃裡面的物件必須可以好好安置的空間。」岑偉宗跟妻子兩人只帶著幾件行李就飛到台灣,酒店住了一個多月,上「591」房屋交易網,看到喜歡的就打電話去約時間看房,「我們很喜歡三芝那個房子,是一棟修得很好的老屋,但是等了一星期,對方始終沒有回覆;我們也去了宜蘭看房,開闊的蘭陽平原空氣好棒,但是台灣的朋友說,你們住在宜蘭,六日就不要想出門了,遊客太多。」
就這樣安家落戶,朱銘的「少女雕像」隨著岑偉宗所有家當與香港記憶,安然地又回到了台灣。
岑偉宗主力創作音樂劇及舞台劇,同時也翻譯戲劇及歌詞,詞作也散見於電影、電視及流行曲,是少數香港同時涉足流行、電影、音樂劇與舞台劇的專業塡詞人。1994年,岑偉宗為香港中樂團、香港舞蹈團、香港話劇團三團共製的大型原創音樂劇《城寨風情》填詞,開始發展填詞之路。至今已經累積音樂劇,舞台劇到舞劇作品超過60部,成績可觀。
大學念的是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岑偉宗可能是那年全班唯一沒有念過《紅樓夢》的人,「但是我很愛中文,喜歡聲韻,喜歡宋詞元曲,也寫評論。」畢業那年,他仍然沒有念完《紅樓夢》,卻成了中文老師。後來又念了香港大學教育學院哲學碩士,做中國語文人才的師資培訓。教書之餘就是創作。
「世界本就邋遢,還有甚麼可怕,爽不爽一剎那,天堂地獄一家。」寫得出〈十字街頭〉這樣的歌詞,得要多洞悉人世、多少歷練?從香港移民台灣,又得要多少勇氣?而岑偉宗的勇氣,全都來自妻子淑嫻。
岑偉宗是獨生子,祖籍廣東順德,在廣州出生,5歲跟著父母親到了香港,讀書工作結婚,近年,父母親相繼過世,岑偉宗說,現在太太就是他所有的家人。岑偉宗妻子淑嫻在香港開服裝店,她見岑偉宗一邊教書一邊填詞,所有時間幾乎都給了工作,於是建議岑偉宗辭去穩定教職,專心投入創作試試看。
岑偉宗說,他一直很喜歡教書,「我是那種每年都要重新備課的人,我受不了講重複的內容。但我太太覺得我的時間可以重新分配看看,不教書白天就有時間可以去開會,跟夥伴有更多討論,她給我兩年時間,如果真的『母湯』,再回去教書。還好我算幸運,至今一直都有創作機會。」
淑嫻也給了岑偉宗移民台灣的勇氣。一直都在開店的淑嫻,上班時間超過16小時,每天都在店裡忙,上班前跟下班後也是在處理相關批貨買貨進貨的事情,「我跟他說,我以後不要住在香港,我要去一個我想到處去看、去學東西的地方。我20幾年來工作的工時太長,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把我的時間還給我。」
台灣就是岑偉宗夫妻倆的共同首選。
岑偉宗說,當然也是因為網路科技發達,他的工作在哪裡都可以進行,開會溝通都不是問題;太太喜歡台灣的時間感,比起香港從容許多;喜歡台灣的儀式感,好好沖一杯咖啡,好好烘焙一個麵包;喜歡邀請朋友來家裡,好好做飯,好好聊天,好好吃飯……
岑偉宗說,第一天搬過來,家當都還沒有到台灣,兩人只有一個小鍋子。傍晚時分,兩人正打算到山下小7買點東西當晚餐,隔壁鄰居太太敲門了,「她聽到我們剛搬來,就過來打招呼,知道我們是香港人,直接給我們一個擁抱,說她也好喜歡香港。然後問我們晚上吃甚麼?我說便利店。她說不要不要,我弄東西給你們吃。」
岑偉宗說,他相信住在這種透天厝獨棟的房子,都會遇到這樣的鄰居,「就像住在美國或是加拿大,一定也會跟左鄰右舍有很多交流。但是住在天龍國就不一樣了對吧!你們天龍國就是高樓大廈或者是一戶一戶的,很難有這樣的交流。」好吧,這對夫妻倆連「天龍國」都知道,台灣已經不是那個一年來個兩三次看戲的旅遊景點,已經是自己的家。
「記憶是人類構成的要素,對我來說,哪裡有更多回憶,哪裡就是家鄉,沒有記憶,生命沒有意義。香港對我來說,就是一座巨大的記憶資料庫。」岑偉宗說。
所有香港家裡的東西,都搬來了,父親小時候跟岑偉宗一起去買的掛鐘,有鐘擺、整點會報時的那種,雖然已經壞了,岑偉宗就是捨不得丟;5歲之前在老家順德還有奶奶在的時候,收著清朝時期太祖跟太婆的卷軸畫像,兩人穿著官服,坐在官椅上,上面還寫著官銜「文林郎」,「過去老家的人生日,都要去給畫家畫一幅這樣的畫像,我從祖母的老屋找到這個,被我帶過去香港,現在也來到了台灣。」
收藏在順德老屋的碗,充滿懷舊感的木櫃與大圓形餐桌,當然還有岑偉宗創作過的作品海報、錄影,各色獎座,除了沙發是搬來台灣之後買的,喝茶的杯子是宜蘭三星的陶窯,那些熟悉的物件,就像回到了香港。
淑嫻也一樣,但她在香港還有姊姊妹妹,「我們每天視訊,就好像沒有離開過香港,但是我生活在台灣,這對我來說是很奇妙的感覺,香港跟台灣就像是一個地方。」
但香港變了嗎?岑偉宗說,他對香港的情感是很複雜的,「每個制度都有它自己的發展,現在是老闆不一樣了,老闆有自己的想法。但我想說的是,香港本來就是一個經常變的地方,不管老闆有沒有改變,自己就會變。」
岑偉宗說,像香港人很喜歡拆房子,把老舊的都拆光,可以變成新的社區跟商場,「每個新的商場都覆蓋過去的記憶與生活,每隔一段時間,很多地方就根本不認識了;香港也喜歡填海,一填就多了好多大樓,保育這兩個字,對香港來說很矛盾,我多麼希望香港可以變得慢一點。」
岑偉宗說,像廣東順德與廣州,因為奶奶不在了,記憶越來越淡,雖然5歲前都在廣州生活,但老家已經面目模糊。5歲到香港,生活都在香港,那也是他的家鄉,但還有一塊是心靈的故鄉,那是香港的調景嶺,他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寄宿的地方。
香港調景嶺過去有著「小台灣」的稱號,1949年國民黨政府被迫從中國撤退至台灣,有部分就流落到了香港,包括國民黨的軍人跟家眷等等,但一身孓然,生活困頓,經過溝通,香港政府讓這些「難民」遷居到調景嶺。
調景嶺之前是一座山頭,不只是個地鐵站名。岑偉宗說,當時因為母親要工作,沒辦法帶著他,「當時我念的小學跟同學不是很合拍,功課又不好,有長輩就建議我母親把我送去調景嶺念書住校,過群體生活對成長比較好。」
岑偉宗說,奇怪的是他去念書那兩年,成績突飛猛進,從後段一路到前三名,老師上課講的話他都聽得懂。牆上寫著「莊敬自強」的四個大字依然歷歷在目,就連跟同學打架或罵髒話對他來說都非常新鮮有趣,「我還記得十月十日,整個山頭都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迎風飛揚。」
「那時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一個月有一週不回家,要跟著老師去爬山健走,鍛鍊體魄,其實就是翻過一座山頭再走回來,很無聊的,但就是覺得好快樂。」岑偉宗還記得,那時的將軍澳還沒有填海,他跟同學會去灣裡游泳,偶爾會飄來一隻死豬與他們共游,「那時看到真是興奮得不得了。」
那時,晚上60個學生一起睡大通鋪,有上下兩層,熄燈之後門就鎖起來,他還記得離門最近的地上有一點空地,晚上就鋪上報紙,放上桶子,讓晚上想上廁所的小朋友去方便,「現在想想,那個最靠近桶子的小朋友,我都不知道他怎麼睡得著。」雖然只有短短2年,對岑偉宗來說,「有回憶的地方就是家鄉,就像調景嶺。」
去年香港中英劇團推出音樂劇《穿Kenzo的女人》,由岑偉宗改編作家鄧小宇的小說,撰寫劇本與歌詞,老搭檔作曲家高世章聯手打造,「裡面加入很多我自己的童年記憶跟生活經驗,我覺得戲劇的功能,就是重現現實裡已經看不到的東西。」
岑偉宗說,移居台灣一年半,他現在除了香港的工作之外,也希望能把一些之前在香港創作的作品換個方式在台灣呈現,有些項目已經與台灣的編劇夥伴在合作開發;有些項目是把港式的音樂劇變成國語,目前已經完成中文文本,等待疫情過後,找適合的機會呈現。
「香港人講故事的方法跟台灣人很不一樣,台灣劇場人會對一個議題著墨很深,花很多篇幅把議題講完;香港人則是很直接的,節奏感很快的,我很希望在這兩者做更多的融合。」岑偉宗的觀察,在香港無法想像的舞台場面,他在台灣的音樂劇看見了,「這些都讓我很驚豔。」岑偉宗說台灣的音樂劇有一種生氣蓬勃的力量,「台灣演員更是,準備好了,演唱技巧跟表演實力都很厲害,大家在等待市場成熟的那一刻。」
對於自己的填詞專業,岑偉宗說,音樂劇的歌詞要配合角色,角色人物的成長背景,工作階層社會地位,都會反映在語言上,而音樂劇演員的語言,就反映在歌詞上。好的詞,相配的詞,能讓角色更鮮明立體,也可以幫助演員更了解並投入角色。
岑偉宗說,歌詞是要從聽覺中創造畫面,「粵語有九聲,很容易有變化,但也難寫,因為聲調差一點,意思就差很多;國語因為只有四聲加一個輕聲,同音字很多,也容易搞混,我希望這兩套系統可以在我手中融合,為中文音樂劇創造更多可能。」
岑偉宗在台灣第一齣正式演出作品是音樂劇《阿飛正轉》,一開始想寫機場候機室的來來去去,後來寫成了講述2個年輕人在異地工作的故事,以鳥喻人,劇情中的每隻喜鵲名字都有個「飛」字,像「王飛」、「孟飛」、「讓子彈飛」、「藍山卡飛」等,劇中那些飛來飛去無處落地的角色,那些為了賣命的畢業菜鳥,那些背後遙控的大人們,都像是華人社會裡會看見的世代處境。幸好,帶著金馬獎座飛回台灣的「阿飛」岑偉宗,已經轉出了自己的人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