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布袋戲偶咳嗽兩聲,忽然間,手中竟擦出火花,將煙斗點燃,老者開始吞雲吐霧,娓娓道來許多往事。
這是新西園掌中團主許正宗師傅的拿手絕活,他經常在戲台上創造驚奇、驚喜。(詳見上方影片)
許正宗現年74歲,去年剛由新北市政府指定為無形文化資產傳統藝術布袋戲保存者,是傳統布袋戲的活字典,台灣的無形文化財。他不只對傳統戲、金光戲、劍俠戲如數家珍,還發明布袋戲川劇變臉,改良「文生寫毛筆字」的道具與橋段,手中的戲偶還能表演特技,轉盤子、摔角、噴煙、吐火,樣樣來,被譽為布袋戲界的「魔術之手」。
許正宗說:「我從小就在變這些把戲,就是要把布袋戲變得更吸引人,常被老人家罵,說我亂來,但我不是亂來,我都有照傳統在走,我認為布袋戲要一直推陳出新,才能與時俱進。」
許正宗師傅講話中氣十足,鏗鏘有力,經常幫人站台助選,是新莊地區的超級助選員。
他連續25年進入國小校園推廣布袋戲,是最受小朋友歡迎的「許阿公」,這幾年又幫著他的老兄弟、國寶大師陳錫煌帶領藝生,傳授布袋戲的進階技藝,一刻不得閒。
他最想站台的,一直是布袋戲的未來。他一直在當布袋戲的超級助選員。
拜訪許正宗師傅的那天早上,新莊還下著綿綿細雨,華燈初上即人聲鼎沸的新莊廟街,大白天有種意外的寧靜,許正宗的住所就位在大漢溪畔、從慈祐宮往廟街方向前行約200公尺的小巷子。
但這條不起眼的小巷,只夠兩個人擦肩而過,摸乳巷以上,騎白馬未滿,卻是人稱「戲館巷」的人文薈萃之地,百年前新莊港口還能泊船的時代,中南部戲班前來台北城演戲,前一晚總會先在這條巷子落腳,巷子的西邊是歌仔戲班的基地,東邊則布袋戲班的陣營。
許正宗出身的家族戲班「小西園」,就是在「戲館巷」起家,「小西園是我的祖父許天扶在民國2年成立的,至今已經有108年的歷史,小西園的子弟一條心,現在都已經傳到第四代了,大家都非常爭氣。」
許正宗說,他的父親許欽出師以後先成立「新西園」,後來祖父過世,「小西園」由許正宗的叔父「許王」接班;許正宗15歲時可以組團了,叔父許王為他的團名取為「正西園」,「我叔父覺得本來『小西園』應該由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父親接班,為我取『正西園』這個團名,一來我的名字有一個正字,二來表示這是小西園的正統。」直到許正宗的父親過世,許正宗才又接班父親的「新西園」。
「小西園」家族名震全台,文戲講究,武戲精湛,家族成員兄友弟恭,互相禮讓照顧,從許正宗的言談間可以充分感受到。
許正宗說,他是家族長孫,備受祖父疼愛,6歲時就由祖父揹著,一字一句教會「扮仙戲」的口白。「扮仙戲」是布袋戲班開演前必演的謝神戲,也是初學者的入門磚,可見家中老人對這位金孫的期待。
許正宗說,他真正對布袋戲有所認同,源於一次去看叔父許王演戲,叔父在後台瞄到自家人站在台下看戲,就喊他到台上來,雖然什麼都不用做,但演出結束後,請戲的人請戲班吃飯,他竟然也有份。
「那時一年到頭能吃雞肉鴨肉的機會並不多,結果去看戲還能吃大魚大肉,後來主人還發賞金,賞金是用人頭算的,不管你會不會演,通通有獎,那時可以分到兩塊,我跟大人要零用錢,一次也只能要一角、兩角,既然演布袋戲是這麼好的事,我當然要演。」
許正宗從此迷上布袋戲,經常蹺課去學戲、看戲,上課還經常遲到,許正宗笑談他翻牆進校園、被訓導主任追著跑的往事,「訓導主任跑不過我,就用廣播:『某年某班許正宗同學,馬上到訓導處來!』但都是我弟弟去,因為他叫做許正中,國語聽起來很像,他人又土直,聽到廣播就自己跑去受罰……」
許正宗坦言,有興趣雖然是一個動力,但自己的阿公、父親、叔父都在演布袋戲,學起來當然也比較快。
「但是功夫也是要自己練,大人戲演完都深夜十一、二點,吃個點心、洗個澡,就要睡了,怎麼有時間教你?你就要靠自己努力學習,還好當時兩天就有一場戲要演,一年365天就有一兩百場,觀摩的機會很多,不過有些戲這場看不懂、記不住,可能下一次要再看同一場戲又要等到一兩個月以後了,真的是要硬看、硬學。不像現在的學生有劇本可看,甚至可以錄音、錄影。」
許正宗說,以前學戲,學的是「活戲」,「什麼是活戲?就是要能自己變通。好比說一場戲有3個小時,但一下子當地里長來致詞,一下子議員來致詞,地方人士到場,又要介紹一下,掐頭去尾只剩一小時的時間可演,如果碰到選舉就完了,來的人更多,不讓他說又不行,主人會不高興。」
許正宗說,有時請戲的主人打賞,你不能馬上結束,還得加演半小時,此時這個戲要怎麼接?壞人都死光了,怎麼辦?「只好演好人做夢,陰魂來找他。你不懂得變通,就無法過關。」
這就是活戲。
許正宗說,現在要看一個主演肚子裡有沒有東西,能不能演「活戲」,看字幕就知道,「如果和字幕有點差別,表示這個主演對這個戲很熟悉了,會照自己的方式演;如果跟字幕一字不差,表示這個主演照著劇本在念。」
早年演布袋戲,要吃這行飯並不容易,根據呂理政教授《布袋戲筆記》的記載,民國72年台灣從事布袋戲的人口約有4萬人,另有一說,從戰後到民國60年代的全盛時間,台灣從事布袋戲演出的人口約有10萬人,競爭可說相當激烈,沒有兩把刷子,根本無法立足。
許正宗就說,他的父親許欽當年推出「大俠鷹爪王」,在全台連演600多場,賺得的戲金不但把他們這些兄弟姊妹養大,還能買房子,非常了不起,也可見當時演布袋戲是可以營利謀生,卻也有許多狀況要應付。
許正宗說,演布袋戲的「眉角」很多,早期戲迷很講究,不能不照規矩來,譬如有一次他跟著父親去演劍俠戲,當時流行「吐劍光」,好人的劍吐出去把壞人殺光光,請戲的主人很滿意,就要大家休息,準備吃宵夜,等宵夜吃完,就有一些老戲迷來嗆說:「搬戲的,你們把劍光的吐光光了,把人殺死了,難道不用再把劍光吞回來,放在整個庄頭是要殺死我們多少人?」
主人聽了覺得有理,「還非要我們再開台演戲,把劍吞回來不可,不然不給戲金。」
許正宗又舉例,如果戲中騎了一匹馬來,下馬之後,卻沒交待是否將馬綁起來,也會有人來罵:「你不把馬綁起來,是要把我們庄頭的草吃光光嗎?」
「非常搞怪!」
此外還有一些規矩也一定要嚴格遵守,像是廟裡請戲,廟內一定會留一面鑼,戲班演完戲之後,一定要敲這面鑼,表示戲演完了,鳴金收兵,很多年輕人忘了敲鑼,下次這間廟就不會再請你去演戲了。
說到底,布袋戲不只是靠演出技術,三分前場,七分後場,更多的是對人情世故及民間禮俗的細心照看。許正宗說,布袋戲演的是忠孝節義的故事,有教化人心的功能,以前演戲的人,再辛苦,也是受人尊敬,他之所以對布袋戲的熱情不減,也是希望在提倡布袋戲的同時,能讓下一代對品德有所提升,進而讓社會風氣獲得較好的改善。
提到掌上的功夫,許正宗有說不完的心得,他說,平常練如果有十分功力,上台通常只剩五六分,因為現場狀況多,而且戲台、彩樓有戲屏擋著,正式演出時根本看不到自己手上的戲偶,你等於平時就要有辦法閉著眼睛練,功夫有多少,騙不了人,所以一定要常練。
「基本功最重要!」許正宗說到這裡,當場就開始上課,教的是最基本的功夫,也不管記者會不會。
許正宗把戲偶的偶衣翻出來,露出戲偶的內部,「我在教小朋友的時候也是這樣教,一定要告訴他們,這裡面是空的(指偶頭的部分,有一個孔洞能讓手指伸進去),然後讓食指插進去,中指、無名指、小指放外面當戲偶的外手,母指撐開來當戲偶的內手,這樣戲偶就有一個人的樣子。」
許正宗又示範:「不過手掌這樣張開,戲偶的脖子會變歪歪的,所以就要把母指縮回來,夾住戲偶的脖子,這樣偶頭才會正,等到需要讓戲偶的手動起來的時候,母指再伸過去。」
許正宗不厭其煩的解釋,好像第一堂課就要把完全沒碰過偶的人教會,講解得十分仔細。他說,當戲偶要講話的時候,一定要用母指夾住戲偶的脖子,這樣不但偶頭是正的,還能利用母指跟食指的力量,讓偶頭轉動,像真人在講話一樣。
許正宗還強調,不能只有練單手,雙手都要一起練,否則萬一一邊的戲偶輸了,總不能讓另一邊的手沒事做,兩隻手都要能演出才行。
老師傅這樣說,好像馬上要趕鴨子上架,讓初學者即刻上台演一場武打戲,讓人不盡熱血了起來,彷彿聽到鑼聲催得緊,大俠鷹爪王即將出場……
許正宗又露一手神乎奇技的「文生寫毛筆字」,他說這是在傳統戲齣裡的橋段,流傳已久。
他擎起文生戲偶,一手拿著燭台,待要走進書房,他口中念著:「風來,遮風」,戲偶的另一手作勢擋風,小心翼翼。
來到書房,待要坐下,許正宗說,你得讓戲偶看著椅子,然後撥動椅面上的灰塵,這都是正常人要坐下時會做的動作。真的要坐下來的時候,也不能直接坐下,而是戲偶的身體要先往前傾,屁股再往後坐下,一切要符合人體工學的動作,看起來才不會死板。
接下來的動作,包括小生磨墨,拿筆,用嘴巴整理毛筆,下筆前的沉思,以及寫完之後蓋印章,還不能用單手蓋,另一手要來幫忙,印章才能蓋得明顯……
一切動作,鉅細靡遺,微妙微肖。
許正宗的心思還不只如此,他還為小生書桌上的文房四寶下了功夫,「有些人用山形筆架,那是大官或大將軍用的,小生若未考取功名,是不能用這些東西,經過我改良,筆架是用懸掛的,但為了讓操偶時取筆方便,我在這個筆架加了磁鐵,讓筆可以吸上去。」
許正宗說,他從年輕時就一直在動腦,做各種改良,前輩常會說他怎麼改一些有的沒的,「我說不是我要加,而被時代變化所迫,你如果不加,就跟不上這個時代。我加的東西也絕對不是一些有的沒的,都是有根據的,不是亂改亂加。」
儘管新科技、新媒體的出現,使得布袋戲逐漸沒落,觀眾愈來愈少 ,但許正宗仍然以傳統布袋戲為傲,「掌中藝術是中國傳過來,但是台灣自身加強發展的部分很多,不管是中南部的金光戲、霹靂布袋戲,或是電視布袋戲,千變萬化,我們台灣將布袋戲改良得這麼好,就應該要讓世界各地的人都了解。」
許正宗說,還好最近因為政府的重視與推廣,布袋戲又再流行起來,如果政府有心推動,從事布袋戲工作的人能一起努力,就有可能再找回過去的盛況。當然時代在變化,趨勢在變化,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能靠大家盡量保存。
許正宗感嘆,自己有年紀了,身體也不像以前那麼好,但只要有機會,就一定為布袋戲出力。
許正宗說:「傳統掌藝一定要傳永久,創新的技術更要保存,在傳統跟創新之間,我會加入一些現代的東西,讓現在的孩子有興趣來學,傳統的掌中藝術,才有辦法一直傳承下去。」
採訪結束前,許正宗拿出手機,讓大家看他的小外孫操偶的模樣,雖然才小學一年級,卻有板有眼,頗有架勢,許正宗還指著一個玩具箱,說裡面都是戲偶,而且小孫子已經開始在改良戲偶了……
聽到許老師爽朗的笑聲,彷彿聽到古代大將軍駕臨,在談笑間指揮調度兵馬。許老師就是這樣豪爽的人。
看著許正宗師傅臉上的笑容,我們知道這就是布袋戲的魔力與魅力,如何讓老人跟小孩都看戲、都為戲著迷?許正宗心裡一直有答案,也一直身體力行。這位布袋戲界的「魔術之手」,既護傳統,也拚創新,讓人看到台灣布袋戲的無窮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