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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傳統也拚創新「魔術之手」許正宗要當布袋戲的超級助選員

他從事布袋戲演出及教學超過一甲子,強調學布袋戲要學「活」戲,不能學「死」戲,戲氣、戲肉要做出來,不能只做戲殼……
2022/1/17
文:邱祖胤/攝影:吳家昇/影音:洪凰鈞/照片提供:新西園掌中劇團
編按:楊力州的紀錄長片《紅盒子》,掀起許多人對布袋戲的關注,這一關注,才發現仍有許多人堅守崗位,在傳統與創新之間不斷對話,不斷努力。布袋戲在台灣曾經風光,轟動武林、驚動萬教,後來逐漸式微,乏人問津。近年透過許多團隊的推陳出新,試圖找回當年街頭巷尾的感動。到底布袋戲的魅力是什麼?新科技、新劇場的融入,又能帶來什麼火花?且聽布袋戲人說分曉。

戲台上,布袋戲偶咳嗽兩聲,忽然間,手中竟擦出火花,將煙斗點燃,老者開始吞雲吐霧,娓娓道來許多往事。

這是新西園掌中團主許正宗師傅的拿手絕活,他經常在戲台上創造驚奇、驚喜。(詳見上方影片)

許正宗現年74歲,去年剛由新北市政府指定為無形文化資產傳統藝術布袋戲保存者,是傳統布袋戲的活字典,台灣的無形文化財。他不只對傳統戲、金光戲、劍俠戲如數家珍,還發明布袋戲川劇變臉,改良「文生寫毛筆字」的道具與橋段,手中的戲偶還能表演特技,轉盤子、摔角、噴煙、吐火,樣樣來,被譽為布袋戲界的「魔術之手」。

許正宗說:「我從小就在變這些把戲,就是要把布袋戲變得更吸引人,常被老人家罵,說我亂來,但我不是亂來,我都有照傳統在走,我認為布袋戲要一直推陳出新,才能與時俱進。」

許正宗師傅講話中氣十足,鏗鏘有力,經常幫人站台助選,是新莊地區的超級助選員。

他連續25年進入國小校園推廣布袋戲,是最受小朋友歡迎的「許阿公」,這幾年又幫著他的老兄弟、國寶大師陳錫煌帶領藝生,傳授布袋戲的進階技藝,一刻不得閒。

他最想站台的,一直是布袋戲的未來。他一直在當布袋戲的超級助選員。

許正宗掌中技藝精湛,人稱布袋戲界的「魔術之手」,手中的戲偶千變萬化,創意無窮。(攝影:吳家昇)

家族傳藝100年 聲名遠播全寶島

拜訪許正宗師傅的那天早上,新莊還下著綿綿細雨,華燈初上即人聲鼎沸的新莊廟街,大白天有種意外的寧靜,許正宗的住所就位在大漢溪畔、從慈祐宮往廟街方向前行約200公尺的小巷子。

但這條不起眼的小巷,只夠兩個人擦肩而過,摸乳巷以上,騎白馬未滿,卻是人稱「戲館巷」的人文薈萃之地,百年前新莊港口還能泊船的時代,中南部戲班前來台北城演戲,前一晚總會先在這條巷子落腳,巷子的西邊是歌仔戲班的基地,東邊則布袋戲班的陣營。

許正宗出身的家族戲班「小西園」,就是在「戲館巷」起家,「小西園是我的祖父許天扶在民國2年成立的,至今已經有108年的歷史,小西園的子弟一條心,現在都已經傳到第四代了,大家都非常爭氣。」

許正宗說,他的父親許欽出師以後先成立「新西園」,後來祖父過世,「小西園」由許正宗的叔父「許王」接班;許正宗15歲時可以組團了,叔父許王為他的團名取為「正西園」,「我叔父覺得本來『小西園』應該由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父親接班,為我取『正西園』這個團名,一來我的名字有一個正字,二來表示這是小西園的正統。」直到許正宗的父親過世,許正宗才又接班父親的「新西園」。

「小西園」家族名震全台,文戲講究,武戲精湛,家族成員兄友弟恭,互相禮讓照顧,從許正宗的言談間可以充分感受到。

許正宗去年剛由新北市政府指定為無形文化資產傳統藝術布袋戲保存者,由市長侯友宜手中接獲證書。(照片提供:許正宗)

蹺課看戲不念書 訓導主任追著跑

許正宗說,他是家族長孫,備受祖父疼愛,6歲時就由祖父揹著,一字一句教會「扮仙戲」的口白。「扮仙戲」是布袋戲班開演前必演的謝神戲,也是初學者的入門磚,可見家中老人對這位金孫的期待。

許正宗說,他真正對布袋戲有所認同,源於一次去看叔父許王演戲,叔父在後台瞄到自家人站在台下看戲,就喊他到台上來,雖然什麼都不用做,但演出結束後,請戲的人請戲班吃飯,他竟然也有份。

「那時一年到頭能吃雞肉鴨肉的機會並不多,結果去看戲還能吃大魚大肉,後來主人還發賞金,賞金是用人頭算的,不管你會不會演,通通有獎,那時可以分到兩塊,我跟大人要零用錢,一次也只能要一角、兩角,既然演布袋戲是這麼好的事,我當然要演。」

許正宗從此迷上布袋戲,經常蹺課去學戲、看戲,上課還經常遲到,許正宗笑談他翻牆進校園、被訓導主任追著跑的往事,「訓導主任跑不過我,就用廣播:『某年某班許正宗同學,馬上到訓導處來!』但都是我弟弟去,因為他叫做許正中,國語聽起來很像,他人又土直,聽到廣播就自己跑去受罰……」 

許正宗家學淵源,自幼耳濡目染,下的功夫極深。(攝影:吳家昇)

耳濡目染硬學戲 狀況百出懂應變

許正宗坦言,有興趣雖然是一個動力,但自己的阿公、父親、叔父都在演布袋戲,學起來當然也比較快。

「但是功夫也是要自己練,大人戲演完都深夜十一、二點,吃個點心、洗個澡,就要睡了,怎麼有時間教你?你就要靠自己努力學習,還好當時兩天就有一場戲要演,一年365天就有一兩百場,觀摩的機會很多,不過有些戲這場看不懂、記不住,可能下一次要再看同一場戲又要等到一兩個月以後了,真的是要硬看、硬學。不像現在的學生有劇本可看,甚至可以錄音、錄影。」

許正宗說,以前學戲,學的是「活戲」,「什麼是活戲?就是要能自己變通。好比說一場戲有3個小時,但一下子當地里長來致詞,一下子議員來致詞,地方人士到場,又要介紹一下,掐頭去尾只剩一小時的時間可演,如果碰到選舉就完了,來的人更多,不讓他說又不行,主人會不高興。」

許正宗說,有時請戲的主人打賞,你不能馬上結束,還得加演半小時,此時這個戲要怎麼接?壞人都死光了,怎麼辦?「只好演好人做夢,陰魂來找他。你不懂得變通,就無法過關。」

這就是活戲。

許正宗說,演布袋戲的眉角很多,早期戲迷很講究,不能不照規矩來。(攝影:吳家昇)

大殺四方吐劍光 鄉民叫你吞回去

許正宗說,現在要看一個主演肚子裡有沒有東西,能不能演「活戲」,看字幕就知道,「如果和字幕有點差別,表示這個主演對這個戲很熟悉了,會照自己的方式演;如果跟字幕一字不差,表示這個主演照著劇本在念。」

早年演布袋戲,要吃這行飯並不容易,根據呂理政教授《布袋戲筆記》的記載,民國72年台灣從事布袋戲的人口約有4萬人,另有一說,從戰後到民國60年代的全盛時間,台灣從事布袋戲演出的人口約有10萬人,競爭可說相當激烈,沒有兩把刷子,根本無法立足。

許正宗就說,他的父親許欽當年推出「大俠鷹爪王」,在全台連演600多場,賺得的戲金不但把他們這些兄弟姊妹養大,還能買房子,非常了不起,也可見當時演布袋戲是可以營利謀生,卻也有許多狀況要應付。

許正宗說,演布袋戲的「眉角」很多,早期戲迷很講究,不能不照規矩來,譬如有一次他跟著父親去演劍俠戲,當時流行「吐劍光」,好人的劍吐出去把壞人殺光光,請戲的主人很滿意,就要大家休息,準備吃宵夜,等宵夜吃完,就有一些老戲迷來嗆說:「搬戲的,你們把劍光的吐光光了,把人殺死了,難道不用再把劍光吞回來,放在整個庄頭是要殺死我們多少人?」

主人聽了覺得有理,「還非要我們再開台演戲,把劍吞回來不可,不然不給戲金。」

許正宗又舉例,如果戲中騎了一匹馬來,下馬之後,卻沒交待是否將馬綁起來,也會有人來罵:「你不把馬綁起來,是要把我們庄頭的草吃光光嗎?」

「非常搞怪!」

此外還有一些規矩也一定要嚴格遵守,像是廟裡請戲,廟內一定會留一面鑼,戲班演完戲之後,一定要敲這面鑼,表示戲演完了,鳴金收兵,很多年輕人忘了敲鑼,下次這間廟就不會再請你去演戲了。

許正宗教學認真嚴謹,對基本功十分要求,強調最好雙手都練。(攝影:吳家昇)

基本功夫最重要 左手右手都要練

說到底,布袋戲不只是靠演出技術,三分前場,七分後場,更多的是對人情世故及民間禮俗的細心照看。許正宗說,布袋戲演的是忠孝節義的故事,有教化人心的功能,以前演戲的人,再辛苦,也是受人尊敬,他之所以對布袋戲的熱情不減,也是希望在提倡布袋戲的同時,能讓下一代對品德有所提升,進而讓社會風氣獲得較好的改善。

提到掌上的功夫,許正宗有說不完的心得,他說,平常練如果有十分功力,上台通常只剩五六分,因為現場狀況多,而且戲台、彩樓有戲屏擋著,正式演出時根本看不到自己手上的戲偶,你等於平時就要有辦法閉著眼睛練,功夫有多少,騙不了人,所以一定要常練。

「基本功最重要!」許正宗說到這裡,當場就開始上課,教的是最基本的功夫,也不管記者會不會。

許正宗把戲偶的偶衣翻出來,露出戲偶的內部,「我在教小朋友的時候也是這樣教,一定要告訴他們,這裡面是空的(指偶頭的部分,有一個孔洞能讓手指伸進去),然後讓食指插進去,中指、無名指、小指放外面當戲偶的外手,母指撐開來當戲偶的內手,這樣戲偶就有一個人的樣子。」

許正宗又示範:「不過手掌這樣張開,戲偶的脖子會變歪歪的,所以就要把母指縮回來,夾住戲偶的脖子,這樣偶頭才會正,等到需要讓戲偶的手動起來的時候,母指再伸過去。」

許正宗不厭其煩的解釋,好像第一堂課就要把完全沒碰過偶的人教會,講解得十分仔細。他說,當戲偶要講話的時候,一定要用母指夾住戲偶的脖子,這樣不但偶頭是正的,還能利用母指跟食指的力量,讓偶頭轉動,像真人在講話一樣。

許正宗還強調,不能只有練單手,雙手都要一起練,否則萬一一邊的戲偶輸了,總不能讓另一邊的手沒事做,兩隻手都要能演出才行。

老師傅這樣說,好像馬上要趕鴨子上架,讓初學者即刻上台演一場武打戲,讓人不盡熱血了起來,彷彿聽到鑼聲催得緊,大俠鷹爪王即將出場……

許正宗家傳的「文生寫毛筆字」絕技,經他改良,更是微妙微肖。(攝影:吳家昇)

文生磨墨寫毛筆 操偶細膩如真人

許正宗又露一手神乎奇技的「文生寫毛筆字」,他說這是在傳統戲齣裡的橋段,流傳已久。

他擎起文生戲偶,一手拿著燭台,待要走進書房,他口中念著:「風來,遮風」,戲偶的另一手作勢擋風,小心翼翼。

來到書房,待要坐下,許正宗說,你得讓戲偶看著椅子,然後撥動椅面上的灰塵,這都是正常人要坐下時會做的動作。真的要坐下來的時候,也不能直接坐下,而是戲偶的身體要先往前傾,屁股再往後坐下,一切要符合人體工學的動作,看起來才不會死板。

接下來的動作,包括小生磨墨,拿筆,用嘴巴整理毛筆,下筆前的沉思,以及寫完之後蓋印章,還不能用單手蓋,另一手要來幫忙,印章才能蓋得明顯……

一切動作,鉅細靡遺,微妙微肖。

許正宗的心思還不只如此,他還為小生書桌上的文房四寶下了功夫,「有些人用山形筆架,那是大官或大將軍用的,小生若未考取功名,是不能用這些東西,經過我改良,筆架是用懸掛的,但為了讓操偶時取筆方便,我在這個筆架加了磁鐵,讓筆可以吸上去。」

許正宗說,他從年輕時就一直在動腦,做各種改良,前輩常會說他怎麼改一些有的沒的,「我說不是我要加,而被時代變化所迫,你如果不加,就跟不上這個時代。我加的東西也絕對不是一些有的沒的,都是有根據的,不是亂改亂加。」

許正宗拿出手機,秀出小孫子操作戲偶的模樣,有板有眼,十分俏皮可愛。(攝影:吳家昇)

獨一無二布袋戲 持續創新永流傳

儘管新科技、新媒體的出現,使得布袋戲逐漸沒落,觀眾愈來愈少 ,但許正宗仍然以傳統布袋戲為傲,「掌中藝術是中國傳過來,但是台灣自身加強發展的部分很多,不管是中南部的金光戲、霹靂布袋戲,或是電視布袋戲,千變萬化,我們台灣將布袋戲改良得這麼好,就應該要讓世界各地的人都了解。」

許正宗說,還好最近因為政府的重視與推廣,布袋戲又再流行起來,如果政府有心推動,從事布袋戲工作的人能一起努力,就有可能再找回過去的盛況。當然時代在變化,趨勢在變化,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能靠大家盡量保存。

許正宗感嘆,自己有年紀了,身體也不像以前那麼好,但只要有機會,就一定為布袋戲出力。

許正宗說:「傳統掌藝一定要傳永久,創新的技術更要保存,在傳統跟創新之間,我會加入一些現代的東西,讓現在的孩子有興趣來學,傳統的掌中藝術,才有辦法一直傳承下去。」

採訪結束前,許正宗拿出手機,讓大家看他的小外孫操偶的模樣,雖然才小學一年級,卻有板有眼,頗有架勢,許正宗還指著一個玩具箱,說裡面都是戲偶,而且小孫子已經開始在改良戲偶了……

聽到許老師爽朗的笑聲,彷彿聽到古代大將軍駕臨,在談笑間指揮調度兵馬。許老師就是這樣豪爽的人。

看著許正宗師傅臉上的笑容,我們知道這就是布袋戲的魔力與魅力,如何讓老人跟小孩都看戲、都為戲著迷?許正宗心裡一直有答案,也一直身體力行。這位布袋戲界的「魔術之手」,既護傳統,也拚創新,讓人看到台灣布袋戲的無窮希望。

許正宗家傳的布袋戲劇本,以及讓戲主點戲的戲單。(攝影:吳家昇)
主題照:新西園掌中劇團團主許正宗,手中的戲偶是他的父親許欽傳下的《大俠鷹爪王》,見證布袋戲的黃金年代。(攝影:吳家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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