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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野台戲戰到大銀幕 丁振清把每一尊戲偶都當成老朋友

國小六年級讀兩個禮拜就去當學徒,人生三度大起大落,丁振清從「跪拜王爺」那一刻開始,就知道這輩子不可能離開布袋戲……
2022/1/15
文:邱祖胤/攝影:王騰毅/影音:黃大維

寒流來襲的前一天清晨,虎尾小鎮的鄉間小路還飄著薄霧,丁振清師傅走出霹靂國際總部片廠,親自迎接南下來訪的採訪小組,滿頭灰髮,面容慈祥,腰桿子挺直,一點都看不出他已屆花甲的年紀。

「丁師傅,身體還是這麼勇健!」

「沒啦,外表好看而己,肚腹內爛了了,身體不像從前了。」丁振清靦腆回答。

人稱「貓叔」的丁振清,從傳統布袋戲起家,歷經三度被迫中斷布袋戲事業的起起落落,對布袋戲有一份強烈的執著與熱情。他雖然不擅言辭,但只要看他的現場表演,用全身的力量演出,如同起乩一般,就很難不被他的投入所感動。而他私底下整理戲偶時,總是對著戲偶含情脈脈端詳,像是對著老朋友說話,彷彿這些沒有生命的戲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一定要讓戲偶像真人一樣,一定要讓戲偶High起來,觀眾才會愛看。」話鋒一轉,丁振清原本柔情似水的眼神卻又綻露光芒:「但布袋戲若要撐得久,就是要變,不變就活不下去!」

11歲中輟當學徒 犯錯就挨打

民國48年次的丁振清,生於台北萬華,家住「加蚋仔(雙園)」一帶,從小就愛跑到華西街、龍山寺看布袋戲,常常看到忘記回家,天生有「戲膽」的他,總是等到散戲之後,到後台找戲偶師傅討戲偶來玩,戲偶到了他的手上有模有樣,彷彿有了生命,丁振清只要看到師傅們嘉許的眼神,就會感到開心。

不過因為家境貧寒,母親很早就離開他的身邊,父親又重病,丁振清國小六年級讀不到兩個禮拜就被迫輟學,開始學習謀生,「我那時就想,那乾脆就去學布袋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就去板橋『正五洲』找陳信義拜師,但當時當學徒都要簽『賣身契』,師傅看我還是個小孩,就叫我去叫家中的大人來,我就去找我大哥,當時他也才17歲。就這樣簽了3年6個月的契約,從泡茶、打掃、搭台學起。」

丁振清有許多拿手絕活,都是從童年就打下深厚基礎。(攝影:王騰毅)

身手俐落學藝快 黑狗變黑貓

丁振清說,當學徒的日子很苦,犯了錯就會被罰「跪王爺」,「那時常挨打,一犯錯就要去跪王爺,先點三柱香,再到西秦王爺面前跪,等香過才能起身,一跪就是一個小時半。」但是從第一次「跪王爺」那一刻開始,丁振清就知道這輩子不可能離開布袋戲,一路走來,無怨無悔。

丁振清手腳俐落,腦袋龗活,又肯下功夫,搭戲台時,經常跳上跳下,兩三下就能完成任務,像隻靈活的貓,他11歲入行,13歲就出師領薪水。

不過,「貓叔」說他的綽號不是這樣來的,「我本來是叫黑狗,是因為有位師兄的長輩也叫黑狗,他不想這樣叫我,就改口叫我『貓A』,大家就跟著叫,但現在回萬華,還是很多人叫我『狗A』。」

丁振清在「正五洲」打下深厚基礎,前場、後場都學,甚至還學會各種特技及爆破技術。他最佩服的是師傅陳信義「調配炸藥」的功夫,「他會特別加一項中藥,但是是哪一味不能講。」丁振清調皮的說道。

原來當年金光戲、劍俠戲風行,不管是野台還是內台演出,總要使出渾身解術才能吸引觀眾目光,「正五洲」的拿手絕活,就包括爆破技術。

「我師傅可以把炸藥的劑量調配得剛剛好,甚至將炸藥藏在水中,算準時機,讓舞台上的戲偶飛躍而過時,剛好被打中。」

長達半世紀的演出經驗,讓丁振清隨時都能上場,即興表演。(攝影:王騰毅)

爆破絕招被利用 差點去做牢

不過這樣高超的技術卻一度被不肖人士拿來利用,將戲班的炸藥偷拿去製造土製炸彈,戲班被人舉報,警察登門問罪,年幼的丁振清還為此被無辜牽連,在派出所蹲了一天。

談起這段童年往事,丁振清並不以為意,反而因為戲班的啟發,使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如何讓布袋戲看來更變化多端,如何讓戲變得更離奇好看。

無奈到了15歲那年,因為黃俊雄布袋戲襲捲全台灣,影響各行各業的作息,新聞局暫停所有電視布袋戲演出,連帶影響一般戲班的生計,丁振清只好另謀生路,經堂哥的介紹,到貴陽街一帶學習木雕,這看似與布袋戲無關的職場生涯,卻奠定丁振清日後在劇場規畫、美術設計乃至木偶造型設計的深厚基礎。

丁振清說:「人生就是這樣,沒有白費力氣這件事,只要你肯用心去做,願意動腦筋,求新求變,天公伯一定會留一口飯給你吃。」

把每一尊戲偶都當成老朋友對待,丁振清掌中的演出特別好看。(攝影:王騰毅)

轉戰電視攝影棚 連演7檔戲

原本以為就此和布袋戲的緣分已了,退伍之後,民國72年左右,24歲的丁振清卻又因緣際會進入華視幫忙拍電視布袋戲,來到洪連生團隊,一連演了7檔布袋戲,從此進入布袋戲的另一個世界。

「那個時候本想說做一個月試試看,因為跟之前學的不一樣,沒想到一做就是3年,在這裡學到如何調度場面,如何讓戲偶看鏡頭,裡面學問很多。」

不過這一切都難不倒丁振清,相反的因為工作內容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布袋戲,加上原本就有功夫在身,進入電視產業可說是得心應手。

坐鎮吧台學果雕 等待再出發

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將進入全新的階段,但電視圈的生態起起落落,不到3年,原有時段的布袋戲節目告一段落,丁振清面臨失業,只好再度轉業,這回投身西餐廳,擔任吧台工作,煮咖啡、調酒樣樣來,4年內還學得一手水果雕花的真功夫。

如此曲折的人生歷程,換做別人,也許早就澆息對布袋戲的熱情。沒想到民國82年,他又再度與布袋戲結緣,投入黃強華、黃文擇兄弟的霹靂團隊,這一待就是30年。

「前面20年累積的經驗,好像都是為了接受這些挑戰準備的。」丁振清不怕吃苦,不怕失敗,默默從事幕後工作,將布袋戲錄影帶市場再推向大銀幕,甚至國家劇院的舞台。

丁振清與素還真。(攝影:王騰毅)

蓋片廠挖壕溝 挑戰不可能

丁振清接到的第一項任務是個蓋片廠。民國86年為了電影《聖石傳說》,需要一個專業的拍攝基地,「我國小都沒念完,哪懂這麼多。但別人把任務交給你,就得去做。我開始把構想畫下來,變成一張一張藍圖,再用這個和董事長討論,一件一件把事情完成。」

為了讓操偶師及攝影機有足夠的空間作業,丁振清在地上挖了一條2公尺深的壕溝,然後在上面搭建布景。這時,他當木雕學徒的功夫派上用場,從場景設計到人物角色的設定,都要有一定的美學基礎,心中有底,再難的挑戰也不怕。

那段期間,丁振清幾乎都睡在片廠及辦公室,整個人都被掏空了,甚至一度萌生退意,有2 年時間轉做戲偶研發,這次的短暫休息,是丁振清在布袋戲這行的第三度蜇伏,最後發現舞台演出仍是最愛,才又重回團隊。

丁振清說:「布袋戲是非常講究的一門技術,傳統布袋戲比較細膩,因為它的偶身比較小,跟人的手掌差不多,操控時手指的細膩度、柔軟度要夠,手在戲偶內部的轉換要夠柔軟,要學到很細膩。大型戲偶的話,除了手要練到很扎實,還要練力氣、耐力及控制力,那是截然不同的操偶方式。」

「但不管學哪一種,你都是要求進步,隨時要有新的想法,如果一直停在原地不動,早晚會被淘汰,不管那一方面,劇情也好,拍攝手法也好,操控戲偶的方式也好,你隨時都要去想怎樣改變動做,怎樣去產生新的動作。」

丁振清說:「布袋戲不是單一的戲,它是各方面一條龍整合起來的一部戲,不可能由一個人獨撐,相反的也不能缺少任何一個人,如果要求變,也是每一個環節都要變,走到哪裡就要變到哪裡。」

每一位厲害的布袋戲師傅的心中,都住著一個純真的小戲迷。(攝影:王騰毅)

每個布袋戲師傅心中 住著一個小戲迷

回首前塵,丁振清心中充滿感謝,「師父陳信義為我打下深厚的基礎,我最感謝他;洪連生雖然輩分上是我師兄,但他帶我走進電視布袋戲的領域,跟他學的最多;黃強華為我打開布袋戲的視野,讓我知道布袋戲還有這麼大的空間可以發展。」

丁振清說,把每一尊戲偶都當成老朋友的心情,才能讓布袋戲的路走得更遠。

走過半世紀的布袋戲之路,看盡布袋戲產業的起起落落,丁振清認為布袋戲唯一不變的法則,就是隨時求變。不過,前幾年他的師父陳信義過世,留下幾尊傳統戲偶給他,一有空檔他便將這這些小戲偶套在掌間,重溫當年在戲棚下看戲、到後台討戲偶來玩的歡樂時刻,他又變成那個最純真的小戲迷。

也許在每一個功夫精湛、看盡人情冷暖的布袋戲藝師心裡,都住著一個這樣的小戲迷,也許就是這份最純真的心思,推著他們超越巔峰、突破困難、挑戰不可能,持續將這項藝術帶給每一位戲迷吧。

主題照:丁振清手持他的授業師父陳信義留下的戲偶,彷彿又回到童年拜師學藝的時光。(攝影:王騰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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